小說:碑作者:王雨時間:2020-09-05 09:57:36
寧孝原參加了前年5月1號那宣誓大會。那日清晨,身為連長的他帶領(lǐng)100名官兵跑步去了下半城國民政府軍委會的行營廣場。廣場里陸續(xù)來了有上千號人,遇見了鄰居曹大爺?shù)膬鹤硬茕摰?。曹鋼蛋羅漢臉,17歲,是佛圖關(guān)巴縣縣立三里職業(yè)學(xué)校的學(xué)生,他校接受指派也來了100名學(xué)生,一個個都穿油綠色的布衣制服,全都挽袖扎褲穿草鞋背斗笠。曹鋼蛋喜咪了眼,說是吃肥了,這一身穿著全都是會上發(fā)的,他們扮的農(nóng)民代表。寧孝原揪他耳朵,小崽兒,你跟到起作假嘛!為掀起國民精神總動員抗戰(zhàn)高潮,政府定于當(dāng)天在重慶、成都、貴陽、桂林、蘭州、昆明、吉安等地同時舉行宣誓大會。重慶參會的有黨政軍青農(nóng)工商婦八個界別,各派代表100人。陡立的山崖俯視莊嚴肅穆的會場,會場那禮堂的頂上鑲有國民黨黨徽,豎有戎裝佩劍的蔣委員長的巨幅畫像。場中立有三級火塔,塔身是玻璃的。等的時間老長,直到天黑大會才開始。軍樂聲響,聚光燈齊射向主席臺。寧孝原看見蔣委員長和一群官員款步上臺,整齊站立。他沒有見過委員長本人,在畫像上電影里見過,一眼就認出來,血往上涌,想走近些又不敢,全隊官兵紋絲不動挺立。司儀是新生活運動總干事黃仁霖先生,先是全體人員為陣亡將士和死難同胞默哀,繼而是獻金,再是年逾古稀的濃眉白須的國民政府主席林森宣讀訓(xùn)詞。之后,由蔣委員長帶領(lǐng)全體人員宣誓。委員長左手叉腰右手揮拳,激昂的奉化腔如同傾瀉的連珠炮彈。宣誓畢,火塔的塔頂燃火,嗶啵作響的火焰照亮一張張猙獰的臉。各界各派三人上塔引火,寧孝原去了。熊火引燃他手中的火把引燃他心中的怒焰。燃燒的24炬火把的怒火傳遞給了憤怒的各界同胞,齊聲高唱:“精神總動員,民族復(fù)興。抗戰(zhàn)必勝,建國必成……”齊都圍了場地吶喊游行。會后決定,在重慶市區(qū)繁華地段都郵街路口的大十字建造“精神堡壘”,以示誓死抗戰(zhàn)之決心!
“精神哦,要得!”倪紅聽他說后,激動,“這一向都沒有去都郵街了,那碑怕是已經(jīng)完工了……”
二人登上山頂。
都郵街不遠,說話間就到。都郵街原名督郵街,因有官辦的郵局而得名,街道交匯的街心稱為大什字。重慶設(shè)陪都后,督郵街改名為都郵街。街心那就要完工的“精神堡壘”沒有被炸,搭建的木架已撤除多半,剛躲過空襲的做掃尾工程的技術(shù)人員和工人們又開始忙碌。這碑呈方錐形,碑身黑如膠漆,雄指高天,四圍的房屋顯得矮小。寧孝原拍碑身。有工人黑眼盯他,見他是少校軍官,就沒有說話?!澳绢^的,穩(wěn)不穩(wěn)實???”寧孝原說?!板X少,只能這樣?!彼砗笥腥苏f。寧孝原回臉看,是個也滿臉花糊的穿舊西裝戴眼鏡的老者,喜道:“哈,是你!”老者蹙眉看穿油垢軍服的寧孝原:“你……”“前年5月1號,那誓師大會?!薄鞍?,想起來,你這個軍官好莽撞,手頭那火把將我的衣服燒了個洞,說是要請我喝茶賠禮道歉。”“嘿嘿,我第二天去前線了。”“去前線了嗦,好,英雄!”“我啥子英雄啊,我那老鄉(xiāng)王麟才是英雄?!薄巴貅氚。彩俏依相l(xiāng)呢。壯哉!‘國勢衰頹多憤慨,民生凋敝總憂心’是他掛在床頭的勸勉,他給他婆娘寫信說,倭寇未滅何以為家,成功成仁,在所不計。啊,還有個老鄉(xiāng)柳乃夫,也是英雄!”老者說。“認得,我們一個鄉(xiāng)的,小個子人?!睂幮⒃瓫]了笑,此人乃是共黨分子。攘外必先安內(nèi),一統(tǒng)方能御侮,未有國不能一統(tǒng)而能取勝于外者。這是委員長說的?!八兀枪颤h。”老者說,“派到38軍參戰(zhàn),被日軍包圍,血灑黃河,死時才29歲……”為抗戰(zhàn)死的,也有功。寧孝原想,問:“你是這里的督辦?“我啥子督辦啊,窮土木工程師一個?!庇腥思弊哌^來,對老者說:“趙工,你快過去看看!”老者就跟來人走去。趙工是老鄉(xiāng)呢。寧孝原想。見倪紅往碑座的小門里鉆,被警衛(wèi)呵斥。他過去對警衛(wèi)亮了少校軍銜,和氣說,想進去看看。警衛(wèi)不買賬,理由不容置疑,還沒有竣工揭牌剪彩。他只好與倪紅圍了碑看。碑四圍被炸開的空地辟為了通衢廣場。碑的底座呈八角形,分寫有“忠孝仁愛信義和平”字樣。碑頂有報時鐘、風(fēng)向儀,飾有新生活運動藍底紅邊的會徽和“禮義廉恥”四字,懸有國旗,碑垛上置有個深藍色的大瓷缸。碑朝向民族路的一側(cè)寫有“精神堡壘”四個大字,其余三面分寫有“國家至上,民族至上”、“意志集中,力量集中”、“軍事第一,勝利第一”。打問工人得知,這碑通高七丈七尺,寓意七七事變抗戰(zhàn)紀念日。那大瓷缸可放置棉花、酒精,集會時用做點燃火炬。碑身涂成黑色是為防空,要趕在年前竣工……
巡看了“精神堡壘”,寧孝原想到最近流行的打油詩:“不怕你龜兒子轟,不怕你龜兒子炸,老子們有堅強的防空洞,不怕!不怕你龜兒子兇,不怕你龜兒子惡,老子們總要大反攻,等著!”熱血上涌,小日本你炸嘛,炸出個誓死抗戰(zhàn)到底的碑來!對倪紅說,他必須要盡快回部隊參戰(zhàn)。倪紅兩眼水濕。他拍她肩頭寬慰:“倪紅,你放心,老子命大,死不了的?!泵鎸Α熬癖尽迸e起右手,“我,寧孝原,今天對碑發(fā)誓,非倪紅不娶,返回戰(zhàn)場之前就與她完婚!”
倪紅小鳥般依到他身上。
亂云飛渡。屹立空中的“精神堡壘”俯視這對戀人,像是在為他倆默默祝福。
寧孝原喊餓,倪紅帶他去找吃食?!熬癖尽彼闹艿姆课荨⑸痰?、餐館有的被炸,華華公司的大樓被炸毀。消防隊員們在滅火,尋人尋物者大呼小叫,拉尸人拖板板車默默收尸。
敵機是要來炸的,日子是要過的。
街上的大人細娃兒傷兵叫花兒又多起來,其中不乏忙工作的求生活的逃難的人們。重慶人已適應(yīng)了這種生活,一旦敵機離開,就立馬在廢墟上重建家園。隨處可見搭建的用來做商店、餐館或是住屋的簡易棚屋。棚屋的墻壁多是釘在框架上的薄木板,抹上石灰、泥土、頭發(fā)混合的灰漿,不牢固,炸彈可以震垮,垮了又建。倒塌房屋的磚頭、門板、釘子、木梁等材料都反復(fù)使用,連泥灰也從磚頭上刮下來再用。重慶人越炸越勇,不虛日本人。重慶設(shè)陪都后,這里成了戰(zhàn)時政治、經(jīng)濟、文化的中心。政府機關(guān)遷來,工廠、學(xué)校、銀行、商鋪、報社、文化單位等西撤而來。人們穿著各異,南腔北調(diào),這內(nèi)陸城市倒越發(fā)地鬧熱。
一個蓬頭垢面衣襟襤褸的瘋子老叫花兒與他倆擦肩而過,他手里拿著個缺了角的臟兮兮的土碗,嘴里念念有詞:“修碑了,碑修了,修不修都有……”倪紅喊:“瘋子,等到,給你錢!”老叫花兒回身伸手。倪紅給了他幾塊銅錢。老叫花兒收了銅錢走:“吃小面……”寧孝原摟倪紅肩頭:“倪紅,你心好!”倪紅說:“這瘋子好可憐?!?/p>
兩人走進來龍巷,有家小面館的門前掛有“越炸越強”的牌子。寧孝原看牌子擊掌:“好,格老子的,這牌子要得,就在這里吃。”這面館室內(nèi)狹長昏暗,食客不少。小老板下的面條利索,幾乎無湯,姜蔥蒜紅油麻醬,添幾匹嫩綠菜葉,麻辣爽口。寧孝原呼呼吃完兩碗小面,倪紅那一碗還沒有吃完:“看你餓得啊,早飯不吃就急沖沖出門?!蹦呒t心疼說。寧孝原笑,揪她臉蛋:“我急著看碑?!薄鞍?,把人家揪痛了!”倪紅打他,眼淚兒花花。
寧孝原去前線時,倪紅去朝天門碼頭送他。滿河灘密密麻麻的川軍,實業(yè)家盧作孚那民生公司的幾艘疲憊不堪的輪船全都載得滿滿。司令長官劉湘率川軍出川抗日,未捷先亡,留下遺囑:“抗戰(zhàn)到底,始終不渝,即敵軍一日不退出國境,川軍則一日誓不還鄉(xiāng)!”川軍官兵每天升旗必同聲誦讀。太陽顫巍巍露臉,窺視潮涌的穿黃軍服登草鞋背斗笠的士兵和大呼小叫拉扯悲鳴的送行人。倪紅立在寧孝原跟前,淚水蒙面。恁么多的川軍上前線打仗,前頭去的多半都死了:“孝原,你不能……”曹鋼蛋走過來,背上縫有白布條,綴有遒勁醒目的“死”字。曹鋼蛋來扭過寧孝原,非要當(dāng)兵上前線,倪紅就認識了曹鋼蛋。看見曹鋼蛋背上這“死”字,倪紅的心揪緊:“鋼蛋,你該縫個‘活’字?!辈艽鬆斪哌^來:“是我給他寫的,我給他縫上去的,不怕死才可活?!蹦呒t曉得,曹大媽躲日機轟炸悶死在了防空洞里。曹大爺對曹鋼蛋好一番叮囑,倪紅聽不懂,她曉得,他父子倆說的是客家話。孝原跟她說過,曹大爺念過私塾,是他老鄉(xiāng),老家也在榮昌縣萬靈鎮(zhèn),那里的人多數(shù)是湖廣填四川時的客家移民后代,不少人都會講客家話。孝原也會說些閩西客家話,她說是鳥語,她記得的是,說太陽好大,他用客家話說是“聶透好大”,孝原說“聶透”就是“日頭”的意思,這不是鳥語是啥子。曹鋼蛋當(dāng)了寧孝原的勤務(wù)兵,他二人隨了大部隊上船。曹大爺盯兒子一陣,擰了把鼻涕,轉(zhuǎn)身勾首走了。倪紅淚眼婆娑目送寧孝原上船。寧孝原到船欄邊朝她揮手。倪紅像棵草,在江風(fēng)里歪來倒去,他擔(dān)心她要倒下,她立住了,朝他嘶聲喊叫。汽笛鳴響,輪船啟動,他沒有聽清楚她喊的話。他曉得,她是要他活著回來。他在前線九死一生,所屬川軍部隊被日軍打散,他與曹鋼蛋等十余名幸存者被遇見的三十三集團軍馮治安部收留,參加“棗宜會戰(zhàn)”負傷,終還是活著回來了,就急著來找她。
“你在前線,我一天到晚擔(dān)心死了……”倪紅看他,淚眼婆娑,他沒有戰(zhàn)死,今天又躲過一劫,心里高興。見他的眼神被人拽走,是個進面館來的穿雪青色西服的長發(fā)飄逸的高挑姑娘,使力掐他,“狗改不了吃屎,就喜歡漂亮女娃兒!”
“男人嘛?!睂幮⒃瓘囊露道锾统霭皣娕葡銦煛?,看煙盒上那騎白馬吹軍號怒目向前的軍人的圖畫,嘿嘿笑,抽出根煙聞聞,劃火柴吸燃,火光在他臉上閃動,這個長頭發(fā)妹兒,弄得這面館都亮了,“倪紅,我喜歡你,還不是因為你長得好看。”
倪紅癟嘴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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