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祈雨

　　周水的爺爺很可能是神仙，就連周水小的時侯也這樣認(rèn)為。幾百口人的小村子，進一次縣城要翻兩座山。村民們見過什么世面？在他們眼里，周水爺爺無所不能，似乎就是神仙了。

　　比如，張家生小孩，嬰兒頭的方向不對，六個時辰娩不下來。沒辦法，只好去請周水爺爺，可周爺爺一生不入產(chǎn)房，他只拿了一個手指粗細的炮杖，在產(chǎn)房的窗外點著，“嘭”的一聲響亮，緊接著就聽見小孩子的哭聲。后來周爺爺解釋說：“小孩子么，聽見炮仗聲，還不急著出來看看？”

　　可周水清楚，爺爺是利用中醫(yī)恐則氣下的道理。產(chǎn)婦被炮仗猛的一驚，氣往下行。孩子就生了下來，產(chǎn)婦折騰了一天，早就筋疲力盡，也只有用這辦法試一試了。

　　還有一件事，那天周爺爺溜早，沿著山沿子走。山根底下，孫老頭種了一圃花木，那天早晨開得正艷。孫爺爺是個雅人，頗跟周爺爺說得來，孫老頭一邊伺弄花木一邊跟周爺爺開玩笑：“怪不得今天花開得早，原來是迎著老神仙呢。”周爺爺笑瞇瞇的說：“不要高興的早了啊，我看你這園花很是不妙，小心馬蹄呦。”

　　孫爺爺哈哈大笑：“就你能，我這園子花又沒種在官道上，又沒種在馬棚里，小心什么馬蹄？”

　　誰知第二天，生產(chǎn)隊的二匹馬爭雌，一路咬著就跑下來。小小花圃踩得稀爛。旁人說周爺爺未卜先知，放在古時候也是一個諸葛亮了。

　　內(nèi)情周水后來聽爺爺說起過，那天爺爺曲指打了一個“天風(fēng)垢”卦，五爻動，變?yōu)轱L(fēng)火鼎，見巽木為體，乾金克之，又見重乾，乾為馬，主二馬互爭踐踏花木。

　　周水爺爺還有一樣鑒寶的本事。周水太爺爺做過御醫(yī)，光緒皇帝的病癥，周水太爺爺就是主治?；实郾懒耍芩珷敔斁捅粌?nèi)務(wù)府給抓了。折騰一年多老太爺才被放回來，但被剝奪了行醫(yī)資格。

　　沒辦法，只好在琉璃廠開了一間古玩鋪子。老太醫(yī)是舉人的功名，博古通今，學(xué)古玩很容易上手。再加上老周家三代太醫(yī)出入禁宮，什么好物件沒瞧見過？說話就在琉璃廠站穩(wěn)了腳跟。周水爺爺?shù)谋臼卤饶烁父鼊僖换I，號稱一眼周。什么寶貝都是一眼辨真?zhèn)巍?

　　后來大清倒了，袁世凱坐了龍庭。老太醫(yī)看看世道生變，變賣了北京的產(chǎn)業(yè)和古玩，舉家牽到了京城東邊不遠，一個叫龍嶺的小山村，買了二十畝水田，過起了自給自足的隱士生活。

　　老人家一壺茶、一本書、一張?zhí)僖文芟ヒ惶鞎r光。一晃幾十年，老太醫(yī)沒趕上舉國挨餓那幾年。老人家駕鶴以后，身后扔下了寶貝，——一架的古書，清版，明版，甚者宋版的周易都有?，F(xiàn)在周水才知道，宋版書籍，一頁紙一頁金。太爺爺在北京那幾年也就掙下了這些書。

　　周水的爸爸沉默寡言，一句話得分成三天說，這跟周水的性格恰恰相反，周水愛說，這也只是跟爸爸比，顯得話多。

　　爸爸只是學(xué)了爺爺?shù)尼t(yī)道，爺爺?shù)慕^活多著呢，但爸爸只學(xué)一門。爺爺問他，為什么只學(xué)醫(yī)？其實醫(yī)與易相通，是干和葉的關(guān)系，懂中醫(yī)的人學(xué)起來就容易一些。但周水爸爸卻說，哪行哪業(yè)都有大學(xué)問。只學(xué)一門都不容易成事，門門通，門門松?？诓徽谘?，一席話把周水爺爺說紅了臉。

　　其實周家的家傳本領(lǐng)是以易養(yǎng)醫(yī)，只因為周易學(xué)的好，隨隨便便就成了大醫(yī)。名聲響亮的進入了內(nèi)務(wù)府太醫(yī)院。

　　就因為周水老爸的惟一論，周水爺爺下了狠心。一定把周水培養(yǎng)成通才，就是想讓他兒子看一看，是你笨，還是祖宗貪多。

　　于是乎，周水的童年在周水自己的回憶中，只剩下五個字的印象，即：讀書，接著讀。周水小學(xué)，中學(xué)，進入大學(xué)之前，幾乎得了讀書強迫癥，甚至于高中的后二年，必須抱著一本書才睡得著。否則的話，腦袋里全是文字，各式各樣的文字，簡體的，繁體的，隸書的，行書里，楷書的。

　　直到周水考上大學(xué)，生活才有了改觀，以周水的智商，如果不被每天的讀古書運動干擾的話，絕對不會只考上一個三本大學(xué)的中文系。

　　終于脫離了噩夢般的生活，周水在夢里都樂出聲來。其實，家里那些書周水已經(jīng)讀的差不多了。而且周水對周易和中醫(yī)的六經(jīng)辨證這一塊，絕對達到了一個非常高的境界。依爺爺?shù)脑捳f，從周水往上數(shù)五代人，在和周水同樣的年齡段，成就周水第一。姑且說之，誰見過五六代前的祖宗。不過周水也確實有非常好的自我感覺。

　　上大學(xué)的第一年，周水爺爺故去了。周水搶了爸爸的活計，打幡摔盆，說是報爺爺授業(yè)之恩。周水倒沒怎么傷心，爺爺壽享八十六歲。死前的頭兩天，爺爺特意把周水從學(xué)校叫了回來。三代人心照不宣，爺爺沒留什么遺囑，只是告訴周水，家藏的書不能散了，這書是要傳給后代人的，得全須全影的傳下去。

　　老爺子算計好了時辰，穿衣打扮之前，爺爺囑咐自己的兒子說：“別忘了做‘頗哇’?！比缓笤诳簧媳P膝而坐，時辰到了，往后一仰。伏氣的時候，周水爸爸不住口的誦咒，周水親眼看著爺爺?shù)陌贂ā斑前伞币豁?，浸出血水來，隨即一縷霧氣從百會穴鉆了出來。飄飄悠悠升上屋頂，隔了一會兒，慢慢散去。

　　周水聽爺爺說起過，“頗哇”又叫“破瓦”。是一種釋家、道家都有的“術(shù)”?；陮訇?，魄屬陰，凡人亡故之后，魂要從口中離體，魄則從肛門離體。所以，人死后“靈”是比較臟的。而“頗哇”術(shù)的目的，就是要打開百會穴，讓魂魄從百會出竅，這樣魂魄才不會墮入惡道。

　　周水父子給老爺子開好眼，一家人哭了一嗓子。剩下的時間，周水父子在靈前打坐念經(jīng)，地藏王菩薩本愿經(jīng)，大悲咒，往生咒，統(tǒng)統(tǒng)念了幾遍。

　　老人家是喜喪，無疾而終，這是修行人最好的結(jié)局。周水父子很清楚，老人家有大陰德，如此死法是對死者和后人的最大慰藉。

　　葬了老人，周水過了頭七才回學(xué)校。到了學(xué)校里周水又回想起爺爺?shù)囊羧菪γ?，反倒偷偷哭了幾鼻子?

　　周水很平靜的讀完了二年課程，到第三年的下半年終于出事了。事情是這樣的，一個新來的老師講古代文學(xué)，不可避免的涉及了周易的問題。這位老師對周易有很嚴(yán)重的個人偏見。

　　授課中有這樣一些話：“誠然，幾千年來，它是對我們?nèi)祟愑绊懽畲蟮囊槐緯弧５珕栴}要辨證的看，由于它產(chǎn)生時的人文環(huán)境和古人對自然世界的無知，使得周易也存在不完善性?！?

　　聽到這兒，周水嚇了一跳，心中暗道：這幾句話大概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了。那么多先賢大儒，對周易的態(tài)度都是五體投地，鼎禮膜拜。說簡單一些，大中華文化圈的哲學(xué)基礎(chǔ)，一佛二道三儒，這道講得就是周易。

　　只聽老師還在講：“比如風(fēng)水、爻卦、命理等等這些騙人的東西，其理論支柱也是周易。易分三種，歸藏易，連山易，周易。前面兩種易已經(jīng)失傳——很顯然它是經(jīng)不住歷史考驗的。我們不妨做這樣一個假設(shè)，如果秦始皇把周易也焚掉，或在后世的某個時間點，它的傳承鍵條斷了。那么，我們的歷史有沒有可能提前幾百年進入工業(yè)文明？當(dāng)然歷史不允許假設(shè)，不過就我個人來講，我情愿周易在傳承中洇滅，因為這樣的話，歷史有可能會重新提供一種文明的走向。”

　　周水實在是忍不住了。甚至他自己都奇怪，以前自己視若仇敵的周易被人貶抑時，心里居然能生起忿怒。甚至于不可抑制。他隱隱的感覺到，污辱周易，己經(jīng)被自己拔高到污辱爺爺?shù)某潭取?

　　周水靜心盤算了一下，拿筆寫了條子，折成盤腸扣。然后立起身來：“老師，我對您剛才講的一些話很不贊同。我認(rèn)為您已經(jīng)背離了授課宗旨，是在講述偽學(xué)術(shù)。”

　　老師怔了一下，隨之臉色沉下來說：“這位同學(xué)，你先坐好，我們可以私下溝通，請不要干擾我授課?！?

　　很明顯，老師余下來的時間很受周水一席話的影響，索性也不再授課了。他指著周水說：“那位同學(xué)，既然你有不同意見，不妨講出來，就用這個命題，大家討論一下嘛?！?

　　周水沉吟一下，他很清楚，這種辯論是無法找到足夠的素材和論據(jù)，來分出勝負的。首先對方是位老師，已經(jīng)占了三分勝算。

　　周水又仔細盤算了一下，確定無誤后，說道：“老師，同學(xué)們，我剛才寫了個紙條，三天后，老師您還有一堂課。您先把這個紙條收好，三天后打開這個紙條，咱們師生的辯論就有結(jié)果了?！?

　　老師一笑，“好啊，公平起見嘛，這張紙條放在我的講義夾里，就鎖在這講臺的抽屜里，你們看好桌子，鑰匙我保管?！?

　　三天后，還是這堂課，這是上午的最后一堂課。課講到一半，忽然周水站了起來：“老師，請您打開那張紙條，麻煩您讀一下?！?

　　老師笑了笑，打開抽屜取出那張紙條，展開來，上面就寫幾個字。聽老師讀道：“巳時二刻，雷震?！?

　　話音剛落，只聽“轟隆”一聲響，一個大雷凌空炸開。大家都嚇了一跳，甚至有女同學(xué)尖叫起來。接著又念：“云布，有雨東來，收于午時，共降雨一寸三分?！?

　　同學(xué)們?nèi)俭@呆了。

　　外面的天黑壓壓的，這雨肯定是要來了，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會停在午時。這張紙條是周水三天前交給老師的。這個城市氣象臺只預(yù)報二天的天氣狀況，況且昨天也沒預(yù)報今天會有雷震雨。外面其他班的同學(xué)也得到消息，一傳十，十傳百，幾乎全校的師生都等著雨停的時間。

　　雨披頭蓋臉的下著，有表的同學(xué)使勁盯著手腕，沒表的同學(xué)也死盯著同學(xué)的手表。果然十二點左右，雨真的停住了。一時間全班同學(xué)目瞪口呆，鴉雀無聲。老師更是驚詫，一頭的汗流下來。他臉色煞白，夾著講義夾幾乎是落荒而逃。

　　這時候正是開飯的時間，這話題迅速擴散開來。被能說會道的同學(xué)演義后，開始向神秘的方向靠攏。

　　剛開始周水還有點沾沾自喜，但很快周水就開始后悔了——這事搞大了。校長親自找周水談了一次話，中心思想只有四個字“到此為止”。可周水何嘗不是這種想法。隨著時間的推移，周水就只剩下煩惱了。這事甚至傳到社會上，被坊間演繹了多種版本，又經(jīng)過文學(xué)性質(zhì)的加工，周水被傳奇了。

　　還好，媒體沒有介入。但周水還是無法呆下去了，首先學(xué)校里出現(xiàn)一個叫“追隨者”的社團。取“水”和“隨”的諧音。又有些社會人士直接找到學(xué)校，有拜師的，有求卦的，有打算包裝周水的，還有想合伙開周易培訓(xùn)班，利用周水?dāng)堌數(shù)?。不僅嚴(yán)重干擾了周水的學(xué)習(xí)和生活，甚至對學(xué)校的正常教學(xué)秩序也形成了沖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