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曲徑通幽的小巷，月色下，一雙穿厚底布鞋的腳在石板路上快速翻動，碎石絆腳，險些兒滑倒。

手拎皮箱的盧作孚平衡身子，沒有被絆倒。心里還是驚了一股?？龋摇懊裆陛喿詼胶洗?，這一路的驚險實在太多。就說今天在那小鎮(zhèn)吧，剛剛把那個謝長富營長按平，不想，又進(jìn)來一個惡神，進(jìn)門就喊，這船必須扣留，不準(zhǔn)放行！此人北方口音，姓田，叫田徳全，是團長，謝長富的頂頭上司。盧作孚從此人跟謝長富的言談發(fā)現(xiàn)，他是在指責(zé)謝長富吃獨食。謝長富就竭力辯解，說他專門派了人去向他報告的。田徳全就愣眼說，你報告的啥？你說這是艘客船，估計沒啥問題。哈哈，我在門外聽清楚了，你倆是背著俺在做交易，你小子有船俺就沒有船了？謝長富就解釋說，是擔(dān)心團長不愿意用船入股。盧作孚極力想脫身，又還是那把渝合航段的船只都統(tǒng)管起來的想法，就出面打圓場，說，歡迎田團長入股。這個田徳全團長有13只木船，最終敲定，全部折價入股民生公司。

想著，盧作孚后怕地笑，加快腳步。就要到家了，就要與久別的妻子和兒女們相聚了！

月色映照著青石板路，映照著夾持小巷的土磚高墻和板材建筑的矮屋，他那心跳加快起來，再拐過幾道彎，就可以看見那芭蕉葉掩映的一樓一底的瓦房了。

這房子是人稱“盧麻布”的父親盧茂林為他留下的。

盧作孚不是“詩禮簪纓”的名門望族，不是“鐘鳴鼎食之家”，而是世代農(nóng)人、小販之后。挑賣麻布的父親對他的影響是大的，決定了他布衣一世，艱苦闖蕩之人生?？粗律逻@長有青苔的石板小路，盧作孚思念起辛勞一生的爺爺和父親，幫人傭耕的爺爺盧仲義死后竟無葬身之地，父親向雇主苦苦請求才獲得一塊牛滾凼地安葬。他盧作孚有些出息后，就有鄉(xiāng)人說了，牛滾凼是塊福地，子孫會要發(fā)達(dá)。盧作孚聽后自笑，倒下決心要干成一番事業(yè)，以報祖宗和鄉(xiāng)民。

走著，他聽見身后有“砰砰”的腳步聲，走得好急，回身看時，那人已走到他跟前，喘吁說：

“作孚，硬還是你耶！”

“啊，是劉兄，你好，你好！”

“好，好得很！”來人是劉灼三。他哈哈笑，拍盧作孚肩頭說，“啊呦，你了不得，帶了那么大一艘洋火輪回來！”

“不是洋火輪，是我國上海造的輪船?！?/p>

“曉得，曉得，是‘民生’輪嘛，是我們合川人自家買的輪船耶。嘿，今天下午算是合川縣城最為熱鬧的了，沿河兩岸的人打擁堂?。g迎‘民生’輪，歡迎盧作孚！我跟著人些喊，聲音都喊嘶了。你站在船頭好威風(fēng)，輪船開過來時，我看見你都落眼淚水了?！眲⒆迫f著，自己那眼睛也濕了，用手揩抹。

“走，去我家里坐坐?！北R作孚動情道。

“不啰，你那年輕堂客在屋里等你呢，我就不去打攪了。我就是想來見見你，看看我們合川的大能人！”劉灼三拱手笑，各自走了。

嘿，這個熱心的劉兄啊，要不是他，自己哪能娶得賢妻淑儀?。‘?dāng)年那情景又展現(xiàn)盧作孚眼前。是9年前的初秋，16歲的秀外慧中、讀過私塾、精于女紅的那會兒叫秀貞的蒙淑儀姑娘，在合川南津街一家雜貨店鋪的閣樓上等他，碧翠的涪江水從那店鋪下緩緩流過。那時，他因“通匪罪”出獄不久。秀貞姑娘從閣樓上看清了他這個中等個子、平頭、穿淺灰色中山裝的24歲的男人。而他，還不知情由，和媒人劉灼三邊走邊說笑。待與秀貞姑娘見面后，才曉得是相親，倒好，兩人竟一見鐘情。秀貞姑娘只想把自己托付給一個實心的男人。為了他倆的婚事，古道熱腸的劉灼三與秀貞姑娘那血氣方剛的七哥蒙華章翻了臉。劉灼三牛，不達(dá)目的不罷休，又去找了秀貞的三哥蒙炳章，蒙炳章對盧作孚有所了解，看過他那蒙冤下獄而寫的《告全縣各界人士書》，對于其大義凜然的氣勢和文采很是贊賞，卻愣盯劉灼三不緊不慢抽水煙。劉灼三是個急性子人，生怕他又拒絕，就講盧作孚的不凡身世，這娃屬魁字輩，原名叫魁先，是光緒19年生的，就出生在于本縣北門外的楊柳街。從小就能干，光緒32年就以優(yōu)異成績畢業(yè)于瑞山小學(xué)，只是因為家境貧寒才輟學(xué)了。第二年，他才15歲，就獨自步行去了成都，讀過補習(xí)學(xué)校，勤奮自學(xué)。16歲時就一邊做家教謀生，一邊還編了《解析幾何》、《代數(shù)》和《三角》的習(xí)解題。蒙炳章盯他，你恁個說，他是個少年才子?。慨?dāng)然啰！劉灼三摸嘴巴說，你不曉得，那年，他參加保路運動有功，后叟，國民政府論功行賞，任命他為川東奉節(jié)夔關(guān)監(jiān)督，年薪四萬兩白銀。啊，他當(dāng)過官啰。沒有，他拒絕了，他這個人呢，怪，無意于仕途和發(fā)財，19歲時回鄉(xiāng)做了教書先生。不過呢，人各有志，人不可貌相，我拍胸口跟你說，此人出身貧寒卻大志于懷，其貌不揚卻后福不淺，將后來……好了，好了，莫說了，就讓你當(dāng)成這個媒人還不成！蒙炳章這才露了笑。劉灼三也呵哈笑。憑了他那三寸不爛之舌，這莊姻緣終成。秀貞姑娘與盧作孚完婚之后，才知曉他小時候曾經(jīng)是個啞巴，因為服藥所致啞了兩年，7歲時，他去老堤祭燒，被煙子熏得嗆咳不止，竟然發(fā)出聲來。還知曉了小學(xué)畢業(yè)后再也沒有進(jìn)過正規(guī)學(xué)堂的他后來的身世。與妻子溫存時，盧作孚問，淑儀，你曉得了我的這些事情，后悔不？蒙淑儀兩眼水濕，看他說，不悔，我這輩子是要跟你闖風(fēng)走浪了。

盧作孚這么想時，看見自己的家門了。房門敞開著，屋里煤油燈的燈火映襯著四個他熟悉的身影。妻子懷抱3歲的三兒子盧國紀(jì)、拉了5歲的大女兒盧國懿站在門口，7歲的長子盧國維立在母親身邊?？床磺宄麄兊哪槪伤胂蟮贸鏊麄兡墙棺?、渴盼、欣喜的面容。

“爸爸，是爸爸回來了！”盧國維拍手喊叫，跑過來。

“爸爸，爸爸！……”

盧國懿和盧國紀(jì)也舞小手喊叫。

盧作孚心里發(fā)熱發(fā)顫，大步上前，摟了娃兒們親吻，從衣兜里摸出糖果來散給他們，朝淑儀笑，跟了她進(jìn)屋。

蒙淑儀端上飯菜來，有盧作孚最喜歡吃的水豆花，還有青椒炒回鍋肉。一家人圍桌子吃夜飯。盧作孚搓手稱好，大口吃飯菜。他不抽煙不喝酒，唯獨喜歡吃辣子作料伴水豆花。他干脆把水豆花倒進(jìn)辣子作料里，又倒進(jìn)飯碗里，攪拌了吃，吃得好香甜。淑儀見他那吃相，吃吃笑，自己心里也好香甜。盧作孚投身船運業(yè)后，他倆就很少時間在一起，尤其是盧作孚下長江去接“民生”輪的這些日子，她是時時牽掛、終日祈禱。她起身去倒了一小杯老白干酒來：

“作孚，今天是個大喜日子，還是喝一小口酒?！?/p>

“嗯，喝，是得要喝！”盧作孚抿了口酒，把杯子遞給淑儀，“來，你也喝一口?！?/p>

蒙淑儀就喝了一口。

國維和國紀(jì)兩個娃兒也嚷著要喝，盧作孚就用筷子蘸了酒讓他倆舔，兩個娃兒舔后，呲牙咧嘴哈氣，國紀(jì)還耍起“酒瘋”來。兩個大人嘻哈笑。國懿各人用手指頭蘸了酒放進(jìn)嘴里抿，辣得稀哈稀哈。兩個大人就笑出了眼淚。飯后，盧作孚擰亮煤油燈，拉過三個娃兒來一個個仔細(xì)看，又看淑儀，心里股股熱浪翻涌。他沉浸在苦難之后全家相聚的天倫之樂中。

飯后，盧作孚要為長子盧國維講數(shù)學(xué)。

盧國維說：“爸爸，數(shù)學(xué)好難學(xu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