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眼中的蟲影

我的一生，和蠱分不開。

我出生在大風(fēng)洞鄉(xiāng)羅家村，一個蠱文化盛行之地。這里有各種蠱毒的傳言，有人利用蠱蟲發(fā)財，也有人利用蠱蟲殺人。

在這里，沒有一個人比我更招大家討厭。但凡能做的壞事，我都做了。

他們罵我野種，沒人教，我從不反駁。

因為從我記事開始，我就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沒人告訴我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

我活著的目的就是為了吃飽飯，和吃飽飯相比，挨罵和毒打都算不上什么。

在我看來，世上最難忍受的事情，就是餓肚子。

水中游的魚，稻田里的螞蚱、泥鰍和黃鱔，山中跑的山鼠，林中飛的小鳥，我都想辦法弄來吃。

甚至山中的毒蛇，我也吃了不少。餓極了，黑蜈蚣也我被烤著吃。

還記得那天，我肚子餓極了，跑到山上抓蛇吃。

結(jié)果我一不小心從斜坡上滾了下來，落到了一處蛇窟邊上。

當(dāng)時有三條顏色各異的毒蛇猛地?fù)湟н^來，我連忙用右手一擋。

就在我快暈死之前，斜坡上傳來了石頭敲擊的聲音，那神奇的聲音竟然趕走了三條毒蛇。

是師父及時出現(xiàn)，把我救回了廟里。

被毒蛇咬了后，我全身開始發(fā)熱，開始出現(xiàn)各種幻象，感覺有無數(shù)條毒蛇纏在我身上，痛不欲生。

師父衣不解帶，花了三天三夜的時間，用了各種辦法，才救回了我的性命。而我的右手上，也多了三道咬痕。

我睜開眼睛的時候，師父眼睛布滿血絲，感嘆道：能從三色毒蛇蛇口活下來，是蠱神保佑你啊。

后來我才知道，我撞見的藍、紅、白三色毒蛇，是侗族人制作三尸蛇蠱的最佳材料。其毒性之強，言語難以形容。

總之，被三色毒蛇咬過的人，一千人里，也沒有一個能夠活下來。

而我，恰好是一個例外，屬于萬中無一。

師父問我，你這么小，怎么跑到山上來抓蛇呢，你爸媽呢。

我躺在床上，話到嘴邊，卻怎么也說不出來了，淚水一下子就涌了出來。

我不知道父母是誰，大風(fēng)洞羅家村的人，都罵我野種。我要不是肚子餓得太厲害，找不到東西吃，我也不會進山抓蛇。

師父好像知道了我的苦衷，伸手拍拍我額頭，柔聲道：“從今以后，你就跟我住在廟里。有我一口吃，就不會讓你餓肚子?！?/P>

我與師父一起生活的廟宇，叫做蠱神廟。

蠱神廟里有一尊巨大的神像，聽師父講，這里供奉著方圓百里最厲害的神靈。

在我被三色蛇圍攻過之后，足足喝了三個月草藥，才算完全解除毒性，只是手臂的咬痕永遠(yuǎn)也去不掉了。

在我看來，師父是個能人。除了可以解答困惑、解蛇毒之外，他還在廟后面開墾出一片荒地，種上各種瓜果蔬菜，當(dāng)做我們的菜園子。

在菜園子邊上，師父修了一間木屋。有一年春天，師父弄了一些黑色蜈蚣和金尾黑蝎子回來，在木屋子養(yǎng)著它們。

起初我還有些畏懼，時間久了，也習(xí)慣了。

在我孤單的童年里，它們陪伴著我。

師父把大個的蜈蚣和蝎子曬干，便可以當(dāng)做藥材賣給收藥材的商人。

師父拿著一只尾巴微微泛金蝎子道：“昆侖，這尾金蝎子，你別看它毒性很強，被蟄一口，有可能性命不保。但是當(dāng)做藥材之后，卻可以用來治病救人。關(guān)鍵，要看我們怎么利用這金蝎子?！?/P>

我那時候還小，不懂什么大道理，只是瞪大眼珠子看著師父，又看了一眼蝎子干，流出了口水，道：“師父，等把這批藥材賣掉了，你割點肉回來，我好多天都沒有吃肉了，我想吃肉?！?/P>

在我眼中，蝎子干毒不毒不要緊，能換來豬肉就可以了。

師父愣了一下，伸手拍了我腦袋，罵道：“小狗崽，師父跟你講道理就好好聽著。以后怕是聽不了……”

師父直嘆氣，不過晚飯的時候，餐桌便多了一盤紅燒肉。

師父的出現(xiàn)，讓我終于有了家的感覺。

后來，師父去羅家村打聽了我的身世，村子里的人說我是“野種”，不知道我阿爸是哪個野男人。我阿媽在我還沒能記事的時候，便離開了羅家村。

在他們口中，我阿媽是個惡毒的女子，是最可怕的怨靈，把災(zāi)禍帶回羅家村。

師父怒喝了那些說風(fēng)涼話的人，警告他們，若誰把話傳到我的耳中，他就不客氣了。

在其后的兩年時間里，我跟著師父一起，學(xué)會了辨別山中的毒蛇，毒蜘蛛，毒蜈蚣，以及毒蝎子，毒青蛙，還有各種各樣的甲蟲，甚至墳堆出現(xiàn)的尸蟲。

黔東南山區(qū)綿延，與湖南、云南接壤，林中蟲子種類繁多，這里成為我冒險的樂園。師父熟知各種毒蟲的習(xí)性，又告訴我山中的哪些草藥，是可以解毒的。

我記性好，再加上膽子大，師父所教的，我很快就學(xué)會了。

“等你再大一些！”師父說，“我就教你更厲害的本領(lǐng)！你是萬中無一的少年，應(yīng)該掌握更厲害的本領(lǐng)?！?/P>

我眨動眼睛，心中暗想道，更厲害的本領(lǐng)，會是什么呢？

我真想快點長大啊。

到了我八歲的時候，師父準(zhǔn)備了半扇豬肉，還有兩斤上好的煙絲，把我送到一間學(xué)校，囑咐我好好讀書。

這所學(xué)校，除了羅家村的孩子，還有臨近的侗寨和苗寨的孩子。

羅家村的孩子把我當(dāng)成瘟神，倒是侗寨和苗寨的小孩子，和我打成了一片。

到我十三歲，五年級那年的秋天。

羅家村的羅錘忽然警告我：“蕭昆侖，你離田小圓遠(yuǎn)一點。你是野種，配不上羅小圓這樣的咪彩?！?/P>

咪彩，在苗語中是美女的意思。

我瞪大眼睛看著羅錘，道：“你再說一遍，誰是野種？”

羅錘叫道：“村里人都說，你阿媽在外面偷男人，又被人拋棄，才回羅家村生下你。我們羅家村都姓羅，只有你一人姓蕭……你就是野種！我媽還說了，你娘不死心，讓你隨了你阿爸的姓氏！盼著他回心轉(zhuǎn)意，真是賤人一個！”

這些年來，我從未受過這樣的恥辱，眼睛充血，一股怒氣涌上來。我上前一巴掌打在羅錘的臉上。

羅錘后退幾步，又大聲叫道：“你娘回來后，你外公外婆都被克死了。她是惡毒邪靈，你是邪靈之后……”

這話在教室回蕩，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我不畏毒蛇，不怕毒蟲，今日卻被一個賊小子如此欺負(fù)。我整個人都要氣炸，一股強烈的怨念從心底涌上來。

我上前一把掐住羅錘脖子，把他抵在教室后面的墻壁。我雙手力氣莫名變大，一向健壯的羅錘被我掐得不能動彈，眼珠子泛白。

“蕭昆侖！你趕緊松手！”圍觀的同學(xué)不少，只有田小圓沖了上前，她要想扒開我雙手。

“不……我受不了這種屈辱！你到一邊去！”我扭頭看了一眼田小圓。

“你眼中有紅色的蟲影！”田小圓瞳孔放大，身子一軟，直接癱倒在地上，大聲叫道，“你身體里面有蠱蟲……殺人無形的蠱蟲！饒命啊…我還不想死！”

田小圓是苗寨出來的孩子，斷然不會看錯。

我腦袋嗡地一聲要炸了，身子一哆嗦，手上力氣一下子變小，松開了羅錘，羅錘摔倒在地上，已經(jīng)暈死過去。

我夢魘般地走出了教室，耳邊響起了各種各樣的聲音，但是已經(jīng)聽不清楚了。

原來我真是個野種，我本不該來到世上，我被父親遺棄，被阿媽丟在羅家村，外公外婆也死了。

我身上還有殺人無形的蠱蟲，世上所有人都可以嘲笑我，朝我身上吐唾沫。

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