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世子的日常

　　七天后。

　　許不令走出國子監(jiān)，吹了聲口哨，一匹過肩高的雪蹄黑馬自馬舍小跑而出，停在青石長街的下馬碑前。

　　馬是產(chǎn)自漠北的‘追風(fēng)雪蹄’，肅王麾下西涼軍中，騎軍占十萬，馬源全來自漠北。百匹良駒出一匹雪蹄，百匹雪蹄出一追風(fēng)，價格堪比同等重量的黃金，且有錢難買，整個長安就兩匹，另外一匹是天子座駕。

　　許不令翻身上馬，朝著長樂坊魁壽街的肅王府疾馳，皇城周邊住的皆是王侯將相，各家府邸外護(hù)衛(wèi)森嚴(yán)，行人倒是不多。

　　約莫一盞茶的功夫，穿過了魁壽街的三座八角牌坊，遙遙便瞧見肅王府外停著一輛小轎，一個儀態(tài)端莊的丫鬟持傘站在門口，恭敬等待。

　　是陸夫人的貼身丫鬟。

　　許不令一陣頭疼，勒住馬匹，準(zhǔn)備折身回國子監(jiān)湊合一晚，背后已經(jīng)傳來了脆聲呼喊：

　　“小王爺！”

　　許不令嘆了口氣，只能輕夾馬腹踏過積雪長街，走到丫鬟跟前，明知故問：

　　“月奴，你怎么跑過來啦？”

　　月奴如水般福了一禮，聲音柔婉：

　　“世子殿下，夫人在家等了你三天，不見你過來，以為你出了事，讓婢子過來瞧一眼?！?/p>

　　許不令微微點頭，調(diào)轉(zhuǎn)馬頭前往陸夫人的住處。

　　魁壽街住的全是王侯將相，街口三座八角牌坊，便是賜給‘蕭、陸、許’三家的。

　　淮南蕭氏是大玥的門閥之一，泱泱中原改朝換代三次，蕭家都屹立不倒，世代為相。金陵陸家同樣是門閥世家，京城的宅子就在蕭家對門。許家甲子前才裂土封王，真論三家底蘊，差別還是比較大的。

　　陸夫人年幼時許給了蕭氏的一位年輕俊才，只可惜剛過門夫君便早逝，成了寡婦。

　　世家重禮儀綱常，陸夫人身為陸氏后裔，自然是恪守氣節(jié)不可能改嫁，這么多年來風(fēng)評極好，在京城住習(xí)慣了不想去淮南，一直住在蕭府附近景華苑內(nèi)。

　　許不令在景華苑外翻身下馬，讓護(hù)衛(wèi)在外等候，便正衣冠輕車熟路的進(jìn)入了園子，來到了湖畔的別院。

　　寒風(fēng)簌簌，園林之中奇花異木早已經(jīng)凋謝，覆蓋著蒙蒙的薄雪。

　　雅致的院子不大，臨湖而建本是夏日乘涼的地方，陸夫人喜歡清凈便一直住在這里，只留有幾個丫鬟在身邊伺候。

　　白色圍墻上的青瓦蓋著雪沫，紅燈籠掛在院門外隨風(fēng)搖曳。

　　許不令緩步走到別院外，院門開著，丫鬟來回走動，手里端著水盆，在冬日嚴(yán)寒中冒著雪白霧氣。

　　嘩啦嘩啦——

　　若有若無的水花聲傳來。

　　許不令猶豫了下，轉(zhuǎn)身便走向別院外的石亭，只是里面的丫鬟已經(jīng)瞧見了他，腳步匆匆走過來，恭敬道：

　　“小王爺，夫人在沐浴，您稍等片刻?！?/p>

　　“好?！?/p>

　　許不令緊了緊身上的雪白狐裘，安靜站在院子外等候。

　　只是很快，丫鬟進(jìn)去通報后，不大的別院里，便傳出稍顯幾分惱火的聲音，很嚴(yán)肅：

　　“不令，你進(jìn)來?！?/p>

　　“……？”

　　許不令雙手?jǐn)n袖，看著華美園林的皚皚白雪，恍若未聞。

　　踏踏——

　　丫鬟小跑過來，表情略顯古怪，偷偷瞄了俊美無雙的世子殿下一眼，小聲道：

　　“小王爺，夫人叫你進(jìn)去啦~”

　　“(⊙_⊙)！”

　　許不令微微蹙眉，只覺得陸夫人有點兒戲，他雖然身體十七八，可心智早已成熟，而且十七八也不小了。

　　“快進(jìn)來！連我的話也不聽啦？”

　　陸夫人略顯惱火的聲音，似乎還用手拍了下水花。

　　許不令硬著頭皮進(jìn)入別院，西廂亮著昏黃的燈火，窗紙之上映出一個女人的側(cè)面輪廓，曲線曼妙，凹凸有致，丫鬟在其中走動。

　　許不令眼睛望向別處，走到窗戶外停步，輕笑道：

　　“陸姨，我在外面等著就是，你先忙。”

　　“待會你又跑了，我讓你過來，你倒好，裝作沒聽見，嫌我啰嗦不成？”

　　嘩啦嘩啦——

　　許不令揉了揉額頭，背對著窗戶，想了想：

　　“陸姨多慮了，嗯……有點私事……”

　　屋里嘩啦聲不停，沉默少許，才輕嘆了一聲，帶著幾分幽怨：

　　“算了，我也不過問，你自己注意就好。前幾天你打了蕭庭……”

　　“我知錯?！?/p>

　　“沒說你錯了，打的好，蕭庭整天油嘴滑舌欺軟怕硬，一點都不像個男人，要不是他是我小叔子，我早就收拾他了。”

　　“嗯……好吧，下次我繼續(xù)努力?！?/p>

　　“蕭庭跑去宮里告狀，太后還讓我管教你，哼～我怎么舍得管教你，疼你還來不及，恨不得把你含在嘴里……

　　……唉~可惜你長大了，不喜歡人管著，我也覺得自己啰嗦……”

　　說著說著，就帶起了幾分幽怨。

　　許不令吸了口氣，心平氣和，以晚輩的口氣，微笑道：

　　“怎么會，我最喜歡陸姨啦，別人根本就不搭理。”

　　“……口是心非……”

　　語氣總算溫和了些，嘩啦水聲響起，似乎是從浴桶里出來了，窸窸窣窣的聲音不斷，叮囑的聲音響起：

　　“叫你過來，不是為了訓(xùn)你。京城來了個刺客，武藝很高，緝偵司主官張翔都差點被刺殺，十年前緝偵司大肆清剿江湖人，留下不少江湖余孽。你爹也發(fā)兵清剿了江湖人，有可能也會對你動手，近日小心一些?！?/p>

　　許不令輕輕點頭：“知道啦?！?/p>

　　“還有，私鹽的案子是怎么回事？”

　　許不令就知道會說這個，無奈道：

　　“恰巧路過，順手幫了一把而已?！?/p>

　　“順手幫一把，幫出個青天大老爺?shù)拿暎闶怯X得自己賢名不夠大？”

　　許不令滿懷愧疚，無言以對。

　　“……罷了，事情已出，多說無益，我已經(jīng)讓御林軍壓下此事，以后當(dāng)心點……還有，殺人沾因果，你才多大？手上百余條人命，折壽的，以后不許殺人了?！?/p>

　　“呵呵，我知道?！?/p>

　　“別光知道，要去做事，做荒唐事，不是做好事?！?/p>

　　西廂的房門打開，陸夫人身著薄衫，外面罩著披肩走出來，頭發(fā)濕漉漉的披散在背上，臉頰帶著幾分紅潤，風(fēng)風(fēng)韻韻，如同風(fēng)雪之中綻放的艷麗牡丹。

　　冬日天氣很冷，剛剛沐浴便走出暖和的屋子，寒風(fēng)一吹，陸夫人便蹙起眉，微微縮了縮脖子。

　　許不令見狀，把身上的白狐裘解開，上前披在了她的肩頭。他身材比陸夫人高半頭，狐裘有些大，直接就給包的嚴(yán)嚴(yán)實實。

　　陸夫人緊了緊身上的狐裘，溫?zé)岬呐怛?qū)散了周身的寒氣，臉色好了許多。她儀態(tài)端莊了些，偏頭打量只著白袍的許不令：“別著涼了，進(jìn)屋吧。”轉(zhuǎn)身走向了閨房。

　　許不令想了想，無奈搖頭，跟著走進(jìn)了屋里。

　　別院的閨房不大，琴臺、畫案、軟榻、茶海擺在其中，珠簾后便是繡床，小巧精致，放著暖爐很暖和。

　　房門關(guān)上，許不令左右看了看，在茶海旁坐下，手法嫻熟的泡著產(chǎn)自南越的龍團(tuán)勝雪。

　　陸夫人解開了身上的狐裘，只著綠色薄裙在軟榻旁坐下，旁邊有銅鏡、梳子、首飾，她正準(zhǔn)備拿起梳子，忽然輕輕蹙眉，把雪白狐裘拿起來，湊近聞了聞，表情便漸漸嚴(yán)肅。

　　許不令擺弄著茶具，略顯疑惑：“怎么了陸姨？”

　　陸夫人抱著狐裘，湊到鼻尖仔細(xì)聞了聞：“仙芝齋的‘月宮桂’，女兒家的香粉……”

　　“……”

　　許不令手上動作一僵。這幾天經(jīng)常把松玉芙舉高高扔出鐘樓威脅，只是用手拎了下，這也能聞出來？

　　陸夫人微微抿嘴，杏眼認(rèn)真盯著許不令：“月宮桂香味很淡，價格又貴，一般只有書香門第的官家小姐會用……這姑娘是誰？”

　　許不令自顧自倒著茶水，略顯無奈：“陸姨，你還不相信我？只是不小心和文曲苑的女學(xué)子碰了下，沒有出去亂來?！?/p>

　　“你這是什么話？”

　　陸夫人表情嚴(yán)肅，明顯有些生氣，坐直了幾分：“你身為藩王世子，我豈會攔著你找女人？你要是想女人了，和我說一聲便是，什么樣的女人我都能給你找來……”說著，便轉(zhuǎn)頭呼喚了一聲：

　　“月奴。”

　　“在?！?/p>

　　趕回來的月奴，恭敬進(jìn)入房間，微微頷首。

　　“送世子下去歇息，今晚你陪著，以后就跟著世子。”

　　“諾?！?/p>

　　月奴欠身一禮，緩步走到許不令跟前，伸手?jǐn)v扶。

　　許不令頭皮發(fā)麻，這要是再讓陸夫人安插個間諜在跟前朝夕相處，往后就別想辦正事了，他抬手道：

　　“罷了罷了，我沒有埋怨陸姨，真的只是不小心碰了下，沒有喜歡的姑娘。”

　　陸夫人認(rèn)真打量許久，見許不令不是說假話，才幽幽嘆了口氣：

　　“不令，我不是攔著你找女人。你年紀(jì)還小，又長的禍國殃民位高權(quán)重，世上只要是女子，沒有不想往你身上貼的……常言‘最毒婦人心’，為了誘惑你，外面那些女人什么事兒都做得出來，你閱歷尚淺不小心被騙，害的可不止是自己，你以后是諸侯王，‘烽火戲諸侯’‘商紂王’的典故，你難道沒聽說過？。”

　　“我知道，引以為戒。”

　　許不令呵呵輕笑，倒了杯茶走到跟前，遞給陸夫人：

　　“陸姨，喝茶，消消氣?！?/p>

　　陸夫人抿了抿嘴，抬手接過茶杯，輕輕吹了下，小抿一口，側(cè)坐著偏過頭，還是有些怨念。

　　許不令想了想，抬手行了一禮：“嗯……大業(yè)坊的龍吟閣，今天有場棋局，我過去下個注，就不打擾陸姨了。”

　　陸夫人聞言放下茶杯，把狐裘拿起來，披在他背上，又繞到前面，系上衣襟前的系繩：

　　“年輕人愛出風(fēng)頭理所應(yīng)當(dāng)，但你的位置太高，讓你藏拙自污不是害你。肅王兵權(quán)太重，市井傳言‘藩王圖謀大統(tǒng)’，圣上必然有想法……

　　……現(xiàn)在滿朝文武都暗傳‘圣上想要削藩’，無論是真是假，你都得謹(jǐn)言慎行，切不可風(fēng)頭太盛引來忌憚。”

　　許不令輕輕笑了下：“我知道啦?！?/p>

　　陸夫人拍了拍他的衣襟：“你啊~要自污還不簡單？文會的那幫老書生最愛較真，買詩、抄詩等‘剽竊’之舉，最讓文人不恥……

　　……你去買一首好詩詞，專買那種以你的閱歷寫不出來的，過幾天龍吟詩會往上面一亮，那些個腐儒必然對你窮追猛打。你再氣急敗壞咬定是你自己寫的，名聲自然而然就黑了……”

　　許不令眼前一亮，這倒是個好辦法。

　　作為一個穿越客，讓他寫詩肯定不行，讓他抄一首他寫不出來的好詩找罵，還不是手到擒來。

　　年僅十八，來句‘老夫聊發(fā)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用下半身的腦袋想都知道是抄的。

　　許不令點了點頭，便輕笑道：“陸姨放心，這次我絕對讓他們把我罵個狗血淋頭?！?/p>

　　陸夫人哼了一聲：“可別再搞砸了，你要是文武雙全，恐怕沒人不忌憚你?！闭砗迷S不令的衣襟，仔細(xì)上下打量幾眼，才滿意點頭：“去吧……別喝花酒?！?/p>

　　許不令自信滿滿，轉(zhuǎn)身快步離開了別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