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驚弓之鳥（一）

古人說，不孝有三，無后為大。這個所謂的‘后’在這世間大多數(shù)人看來，是為男嗣。士工商如此，農(nóng)更是如此。甚至很多時候，農(nóng)戶人家更在意子嗣的傳承，因為女娃著實做不了太多太重的農(nóng)活。

柳欣妍當(dāng)年出生的時候，她爺直接轉(zhuǎn)身走人，她奶把本來給她娘準(zhǔn)備的吃食直接分給了給柳家留后的大伯母和二伯母。至于她的名字，也按照柳家的‘傳統(tǒng)’直接順著叫了四丫。反正女兒都是替別人家養(yǎng)著的，沒必要費腦子想什么好名字，能和別人區(qū)分開就不錯了。

至于‘欣妍’二字，是柳欣妍的外祖父幫著取的，欣是讓她開開心心一輩子，妍是長的漂漂亮亮的，畢竟是個小姑娘，長相還是頂重要的事。

春妮走后，柳欣妍對著門口的大水缸發(fā)呆。剛才接連下了幾場雨，水缸幾乎都滿了。即便水面不時因為樹梢偶爾低落的雨滴而泛起漣漪，柳欣妍依舊能滿直觀地看到十二歲的自己究竟長的什么模樣。

總體來說，無非是黑、瘦。雖不至于能和炭相比，但一眼瞧著更像個假小子。幾年后的鵝蛋臉這會兒尖得能在人身上戳出坑來，那雙據(jù)說能溺死人的杏眼這會兒也因為臉太尖而顯得圓滾滾的，當(dāng)一張臉太過瘦小的時候，所謂迷人的大眼睛看起來不但不美，反而有些滲人。

當(dāng)年大多數(shù)見過柳欣妍的人對她最統(tǒng)一的評價是：除了臉長得好看一無是處。

十二歲的柳欣妍，連臉都沒法看。

雖然姣好的容貌對于他們這樣的平民百姓人家來說未必是好事，但長得太丑，不說討不討別人喜歡，自己也是看不下去的。至少美慣了的柳欣妍一時間有些沒法接受她現(xiàn)在的模樣的。

晚上，依舊睡得不大好。夢中反反復(fù)復(fù)的，都是唐敬言。夢里的他依舊是待她極好的那個他。夢醒之后，自然是難免要難受的，因為現(xiàn)實向來比夢境殘酷。

做唐夫人的時候，她的發(fā)髻極不易打理，因為太過順滑。桃木梳還好，若是用的銀梳，一松手就能直接從發(fā)頂滑到發(fā)尾?，F(xiàn)在的她，柳欣妍低頭看了眼分叉極多的發(fā)尾，算是應(yīng)了‘黃毛丫頭’四個字，頭發(fā)泛黃不說，還干枯如草，若不是她發(fā)量還算多，就她這點兒耐性，只怕幾天就能把頭發(fā)擼禿了。

季敏端著溫水進屋的時候，就看到自家閨女正在和她的一頭‘亂草’較真。頭發(fā)越干就越容易打結(jié)，若是頭發(fā)打結(jié)的時候缺乏耐性硬扯，那么梳個頭能落一地的頭發(fā)。

“妍妍！”季敏把水盆往盥洗架上一放，幾步疾走到柳欣妍身后，伸手就接過了她手中的桃木梳，慢慢地把女兒的頭發(fā)梳順之后，才哭笑不得地道，“你啊，性子怎么就這么急，以后……可怎么辦？”

季敏言語之中的那個停頓，柳欣妍默默地給補上了幾個字：嫁了人。

可，誰說她要嫁人了？

七星村地處偏遠(yuǎn)，別說金飾了，銀飾都很少見，大多數(shù)婦人綰發(fā)都用的木頭，手笨的甚至直接用布包著頭發(fā)。這樣的景況下，像她這個年紀(jì)的小姑娘最多也就梳個外頭常見的丫鬟發(fā)髻。就是將頭發(fā)粗分兩縷，而后在頭頂盤成團，講究些的給系個發(fā)帶。

“雨后山路濕滑，別走得太快了，知道嗎？”

“嗯嗯?！绷厘苷J(rèn)真地點了點頭，一點兒沒有敷衍之意。若是倒霉的，平地摔倒都能摔斷腿，更何況是在山上，摔一身泥還是小事，萬一從坡上滾到坡下斷了腿，指不定腿就能瘸了，再慘點兒摔到獵戶挖在隱蔽處的陷阱里頭，只怕小命都要搭上。

家中瑣碎的雜事費時頗多，小姑娘肩不能挑，手不能扛的，幫不了什么大忙，只能背個小竹簍子到山里頭采些山貨。這個季節(jié)里頭，野菜固然是個好選擇，但少油寡水的，吃著并不管飽，菇類倒是長得很不錯，特別在雨后，一叢叢的往外冒，不論炒著吃還是燒湯，都好吃得緊。

柳欣妍慢悠悠地出了門，正與瞧起來著急得不得了的春妮對上了眼。

“四丫，你總算出來了，咱們快走?！北涣忸H大的小姑娘拉著快走了好一段，柳欣妍的呼吸開始急促了些，她的體力向來不大好，做什么都一副費勁的樣子。

“等，等我先喘口氣。還，還早呢！”

“早什么呀，大春她們早都上山了，咱們要是去遲了，就得往山里頭去了。”

嚴(yán)冬過后，山里最是危險，便是獵戶也不敢進得太深，更遑論她們了?？戳搜鄞耗荼澈蟊持拇蠹s是她的兩倍大的竹簍子，柳欣妍默默地加快了腳步，遙遠(yuǎn)的記憶中，她好似記得春妮說過的，不把竹簍子裝滿，她回家要挨打的。

紅菇、牛肝菌、青頭菌……比起春妮的熟稔，柳欣妍更像是第一次進山的憨貨，明明跟著一塊兒采菇，春妮采的都是可以吃的，她采的有的一朵就能毒死一家人。

春妮飛快地將有毒的蘑菇從柳欣妍的竹簍子挑揀出來，看著她的表情有些一言難盡，大約是怕傷到小伙伴尚且幼小的心靈，她有些忐忑地開了口，“四丫啊，你是不是，生病還沒完全好啊？”

冰雪雖然消融，但河水依舊冰冷得很，柳欣妍被推下河泡了好一會兒，當(dāng)天晚上便起了高燒，村中有戶人家的孩子就曾經(jīng)因為高燒不退燒壞了腦子，養(yǎng)到三十來歲還沒說上媳婦兒。如果是個女娃只怕早就被扔到山里頭自生自滅了，卻偏是個男丁，那家人總寄望著他哪一天突然就能好起來。

柳欣妍被說得有些羞赧，她其實是很愛吃這些個的，但她見到的更多的是它們被精心烹飪過之后的模樣，至于它們還隱藏在枯葉之下、樹干邊上的時候，她確實認(rèn)不出來。

“我瞧著……它們長的都是一個模樣的?！边@真是句不愧天地的大實話。

春妮眨了眨眼，有些認(rèn)命地牽住了柳欣妍的手，“你跟著我，我讓你采，你再動手?！?/p>

“……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