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從傍晚等到入夜，近一個時辰的時間，漫長得仿似無止盡。

連綿的雪終于停了，寒風依舊肆虐呼號。

待在雪地里的人都是窮苦百姓，臨急臨忙跑出來，沒了遮風的屋子，沒了取暖的火盆，片刻時間就凍得手腳發(fā)僵，說話舌頭都捋不直。

蘇家人亦然。

一大家子，沒一件足夠保暖的衣裳，穿在身上的襖子里頭陳年棉絮早就發(fā)黃發(fā)硬，根本御不了寒。

幾個小崽子冷得牙齒咯咯打戰(zhàn)。

擔心孩子凍壞了，劉月蘭把仨一塊叫過來，擠作一團圈進薄被里。

就這也好不了多少。

蘇老婦看看已經(jīng)許久沒有動靜的雪山，咬牙，“走，回家！”

蘇家一片狼藉。

雪崩時地動山搖，農(nóng)家破舊小院在震動中屋墻崩裂房頂垮塌，地上散落殘梁斷木、鍋碗瓢盆。

好在主屋白天剛剛加固過，除了屋頂塌掉一半，勉強還能住人。

灶房最為慘烈，此時已經(jīng)不能稱之為灶房，就是一片廢墟，把土石撥一撥，隨處可見被埋在下面的瓷碗碎片。

“老二家的，找點木柴先在堂屋生個火堆讓孩子們暖一暖。老大老二收拾屋子，看看還有什么剩下能用的。孩他爹，你去修門窗，我到地窖看看，得扒拉點東西弄點吃的才成?！碧K老婦持家有道，家里事，男人孩子都慣了聽她的。

她說完頓了下，又對蘇大道，“等家里收拾好，明兒你去隔壁村秀兒夫家看看情況，有能幫忙的就搭把手?！?/p>

蘇大斂眉，立刻應聲，“知道了娘，我明兒一早就去?！?/p>

妹子蘇秀兒頭年嫁了隔壁村陳家，漢子陳德人還過得去，但是她那對公婆就讓人一言難盡了。

今天媳婦生產(chǎn)秀兒過來幫忙，明兒他也該過去看看，免得秀兒在公婆面前落下口舌。

堂屋升起火堆，暖意漸起，沖淡了空氣中的冰冷。

三個娃子圍著火堆不停搓手，遭遇雪崩的害怕驚惶，在回到家后也開始漸漸淡去。

家永遠是能讓他們安定的港灣。

劉月蘭坐得離火堆稍遠些，怕煙氣把女兒嗆著。

她剛剛生產(chǎn)完身子還虛弱，家里這一堆狼藉沒法上手幫忙，只能力所能及的看顧看顧家里娃子們。

“娘，妹妹睡著了嗎？”四歲的蘇安伸長脖子，往裹得嚴實的襁褓里打望。

蘇文蘇武也紛紛支棱起脖子，窺著僅露出襁褓的一點點胎發(fā)，好奇又新奇。

劉月蘭挽唇柔柔一笑，“妹妹還沒睡著呢，你們可以靠近點看。”

這話一出，幺寶上方立刻多出三顆腦袋。

歪著發(fā)髻的，虎頭虎腦的，吸溜著鼻涕的。

八目相對。

仨娃子，“哇！妹妹長得好丑！”

幺寶面無表情。

“妹妹的臉肉嘟嘟的，全是肉??！她長得好小哦！臉好軟！滑滑的！好好摸！”

“給我摸一下！”

“我也要我也要！”

三顆腦袋擠在上面也就算了，說話就說話還動手，一人一指頭往娃兒臉蛋戳。

幺寶不能忍，攥緊小拳頭奮力鉆出襁褓，往前一揮。

啪。

揮中鼻涕蟲的鼻子，力道輕得像是在給他擦鼻涕。

鼻涕蟲眼睛亮了，“妹妹好可愛哇！”

幺寶，“……”

幺寶在憤怒中睡著。

蘇家忙活了半晚上，終于把家重新收拾出個模樣來。

這期間還能不斷聽到隔壁幾戶傳來的哭聲跟叫罵聲。

一場雪崩，周圍的住戶誰都不好過。

到處彌漫慘霧愁云。

幺寶迷糊醒來時，已經(jīng)躺在之前出生的房間里，裹著襁褓，上面還搭了張發(fā)硬的薄被。

四周光線昏暗，沒有點燈，月色從窗戶流泄幾縷勉強充作照明，時至半夜。

房門布簾子被人掀動，漢子輕手輕腳走進來，低聲道，“怎么還沒睡？幺寶醒了鬧你了？”

劉月蘭靠坐床頭，柔聲道，“沒有，幺寶乖著呢，生出到現(xiàn)在都不鬧人，餓了也不哭，乖乖睜眼等著。”

說罷她低頭往床里側看了眼，正對上閨女烏溜溜的眼睛。

適應了房里光線后，夜里也能實物。

劉月蘭眼神不自覺變?nèi)彳?，把女兒抱進懷里，輕拍了拍，一手解開斜襟里衣紐帶，“醒了，定是餓了，娘喂你?！?/p>

幺寶沒有在空氣中聞到米香，再看婦人動作，隱隱意識到什么，眼睛咻地瞪圓。

晚了。

小嘴自動自發(fā)自然無比開始吸吮時，幺寶腦子是懵的。

耳邊清晰的吧嗒吧嗒聲，讓她生無可戀。

蘇大走到床邊輕輕坐下，就著窗外月光，溫柔注視眼前一幕。

期間一直安靜不出聲，怕打擾了閨女進食。

直到閨女吃飽了，他才伸手，“來，爹抱抱。”

幺寶被轉移。

從一個懷抱轉到另一個懷抱。

不一樣的氣息，同樣的溫暖。

她在昏暗中抬眸，無聲看著上方臉龐。

那張臉方正，堅毅，親切，敦厚。

抱著她時，小心翼翼，極穩(wěn)。

跟娘輕柔的懷抱不同，爹的懷抱帶著力度，寬厚可靠，莫名讓人生出一股心安。

“幺寶，閨女?！睗h子抱著娃兒，臉上泛出笑意，眼神變得柔軟，連嗓音也不自覺放輕，“我是爹爹，誒唷我家幺寶真乖，當真一點不鬧人，不像你哥哥小時候，皮得不行?！?/p>

幺寶眨巴眼。

她也就是太小了不能動，不然她一準翻身跑。

這個爹拿下巴長的胡須茬子扎她。

昏暗逼仄小房間里，一家三口低聲輕語，和意融融。

把閨女逗弄了一番，瞅著她小嘴開始打哈欠了，蘇大才不舍的把她放進薄被里，被角掖好。

安頓好閨女，蘇大把劉月蘭細瘦的手握進掌心，嗓音里的輕快不見，變得低落沉重，“月蘭，今天讓你受苦受累了。”

劉月蘭怔了下，啐他，“瞎說什么呢？哪個女人生孩子不苦？你今天倒矯情了?！?/p>

“家里光景不好，你生了閨女也沒好東西給你養(yǎng)著。月子還沒坐，又得跟著往外跑，冰天雪地里受了凍……”蘇大眼尾染上濕意，喉嚨發(fā)堵，“娘說，這怕得落下病根?！?/p>

劉月蘭不是第一次當娘。

女人生孩子之后得好好坐月子才能勉強養(yǎng)回身子，否則一不小心就得落下月子病。

這些她都懂。

可是環(huán)境不由人，怨不得誰。

她的境遇比很多人都算好了，家里雖然窮，但是公婆好，妯娌也和氣，家里糟心事兒少。

“值得的?！彼龑㈩^輕輕靠在漢子肩頭，挽唇淺笑。

她知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