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太陽出山,許平和曹云已經(jīng)趕到東森大營。許平昂首闊步地進(jìn)入東森大營,曹云虎著臉,手按刀柄,心情沉重地跟在許平身后。營門兩側(cè)的新軍士兵見到許平立即行禮,一邊請許平入內(nèi),一邊飛速跑去報告大營官長。
行營中的明軍軍官急忙跑出來迎接,許平一伸手就把金求德的手令以及新軍統(tǒng)帥部的兵符交給他們:“這是金大人的手令,還有兵符。我是游擊將軍許平,奉命來接管本營官兵。”
“是,將軍。卑職李無顏?!?/p>
“見過將軍,卑職廖可宗?!?/p>
營內(nèi)的兩個最高指揮官只是正副千總,他們有些吃驚地看著許平那張年輕的臉,但隨即意識到自己這是非常失禮的行為,趕緊低頭打開金求德的文書。李無顏看了看,遲疑著問道:“許將軍,金將軍這里是命令趙敬之將軍來指揮這營官兵,里面沒有提到許將軍啊?!?/p>
“是的,趙敬之將軍是我義父。”許平掏出兩塊腰牌,一塊是許平本人的,另外一塊則是趙敬之的:“昨天我們在來的路上遇到伏擊,我義父身負(fù)重傷,所以就留在后面了。趙將軍把腰牌交給我,命令我代為指揮此軍?!?/p>
“啊,不會吧?!崩顭o顏和廖可宗都大為驚奇:“此地尚未見到賊兵大隊,北面也沒有聽說過有大股賊兵啊?!?/p>
“應(yīng)該不是大股賊兵。”許平把昨夜的情形簡單敘述一遍,老實不客氣地把趙敬之的判斷據(jù)為己有:“本將料定那不過是最多十幾個游騎,遂與曹把總舉火而進(jìn),果然沒有再遇到什么阻擊,賊人也根本沒有膽子舉火圍追?!?/p>
李、廖二人聽后都笑道:“將軍所言極是,足見許將軍久經(jīng)戰(zhàn)陣,博聞多識。”說完后二人就開始檢查兩塊腰牌,兩塊腰牌都核實無誤。李無顏重又仔細(xì)看一遍看金求德的命令和兵符,終于點頭道:“卑職請許將軍下令?!?/p>
“傳令全軍,馬上造飯進(jìn)餐,天明后我們就立刻出發(fā),向德州前進(jìn),準(zhǔn)備在那里迎擊賊寇?!?/p>
李無顏聽到這個命令后又是一驚,連忙擺手道:“許將軍,這兩千士兵都是補(bǔ)充兵。每逢前線需要補(bǔ)充士兵時,我們就根據(jù)文書上要的數(shù)字派人去補(bǔ)充,但這營士兵是不可能用來獨(dú)立野戰(zhàn)的?!?/p>
“不行也得行,”許平?jīng)]有絲毫地遲疑:“德州附近只有這支部隊,他們一定要立刻出發(fā)?!?/p>
“這兩千士兵中連一個軍官或者士官都沒有,”李無顏仍在苦勸:“許將軍明鑒,這營中除了我與廖副千總外,就只有幾個文書,還有一些輜重,兩千人中連一個步兵把總、甚至果長都沒有,如何能與敵軍一戰(zhàn)啊?”
“那就立刻選拔出來?!痹S平現(xiàn)在沒有時間、也沒有本事再去尋找一批志愿軍官,他命令李無顏道:“立刻把士兵中資格最老,還有那些最有威信的人推舉為果長,至于把總嘛……”
許平的命令還沒有說完,李無顏就苦笑著抗辯道:“許將軍明鑒,這兩千兵都是后方一批一批不斷送來的新兵,如何有資格一說?他們互相之間都沒有認(rèn)識幾天,更如何能有威望一說?”
廖可宗也附和道:“許將軍,這滿營士兵的資格都是一樣新,威望都是一樣差,就是想矬子里拔將軍,也絕對做不到。”
許平長嘆一口氣:“既然如此,就讓他們立刻造飯進(jìn)餐,然后本將要在校場閱兵,他們總會排隊吧?”
“這倒是會?!眱蓚€千總急忙前去準(zhǔn)備了。
補(bǔ)充營的目的就是為一線戰(zhàn)斗營補(bǔ)充標(biāo)準(zhǔn)的戰(zhàn)斗兵,因此雖然補(bǔ)充營儲備有大量的工兵器械,但其中并沒有工兵補(bǔ)充兵,只有兩種新軍的標(biāo)準(zhǔn)步兵——長槍兵和火銃手,除此以外還有三十名炮兵。
在各戰(zhàn)斗營的編制里,一般長槍兵和火銃手的比例是六比四,不過這個補(bǔ)充營里的比例并非如此。因為戰(zhàn)場上長槍兵和火銃手的損失比大約是七比三,所以補(bǔ)充營中兩千多士兵中,只有六百名火銃手。
曙光里,兩千多士兵在校場上列好隊,許平大步跨上點將臺,眼前的方陣排得很是齊整。寒風(fēng)迎面而來,第一次站在點將臺上的許平望著臺下的兩千大軍,無數(shù)的目光凝聚在他身上,他的視線從這些士兵身上緩緩掃過:整個校場上沒有一個人發(fā)出聲音,兩千多名士兵人人握緊武器,身體沒有絲毫晃動,顯然士兵們經(jīng)過了嚴(yán)格的訓(xùn)練,只是正如兩位千總所說,下面的士兵中沒有一個身著軍官戎裝,也沒有一個帶有果長的士官標(biāo)志。
許平回首對身后的幾個士兵下達(dá)命令:“把營中儲備的果長標(biāo)志都取來,還有把總的頭盔、戰(zhàn)甲。本將這便任命各級軍官、士官。”
幾個士兵聽到后都是一愣,臉上滿是猶豫之色,紛紛把目光移向旁邊的李無顏身上。
李無顏聞言趕忙又勸道:“許將軍,這營中千真萬確全是新兵啊,一時半刻之內(nèi),無論如何也挑不出合適人選。”
許平?jīng)]有搭理李無顏,盯著那幾個士兵又道:“取來?!?/p>
士兵們頓時意識到自己的拖延是對眼前這位將軍的不敬,他們急忙應(yīng)道:“遵命,將軍,遵命!”
見這群士兵去庫房取衣甲,許平這才轉(zhuǎn)頭看向李無顏身邊的廖可宗,一邊用力握住腰間的劍柄,放緩自己的語速,不讓聲音露出緊張:“廖千總,這里的士兵可會報數(shù)?”
“這個倒是學(xué)過,不過他們總共兩千零八十三人,卑職早已經(jīng)點清?!绷慰勺趽u頭晃腦地報告道。
“有勞廖千總了。”許平轉(zhuǎn)過身面對校場上的兩千士兵,感到背后的目光好像在燒灼著自己的身體,心臟怦怦地在胸膛中跳動。許平深吸一口長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顯得沉穩(wěn)有力:“眾官兵聽令,從一到三十一,報數(shù)!”
“一”
“二”
“三”
……
士兵報數(shù)完畢,許平中氣十足地大叫道:“報數(shù)為一、十一、二十一的士兵,向前一步走,報數(shù)為三十一的向前兩步走。”
這二百多士兵出列后,許平立刻宣布道:“凡是報數(shù)為一、十一、二十一的士兵,本將現(xiàn)提升你們?yōu)楣L,凡是報數(shù)為三十一的,現(xiàn)在一律提升為把總?!?/p>
大吃一驚的李無顏第三次說道:“許將軍,這如何使得?。克麄冎袥]有一人接受過士官或是軍官的訓(xùn)練。”
“難道李千總有什么更好的辦法嗎?”許平反問道:“既然選誰都不可能更好,那也就是說無論選誰都不可能更差。”
李無顏和廖可宗無力對抗一位將軍的權(quán)威,只是俯首抱拳:“許將軍,三思?!?/p>
“金大人命令堅守德州,本將無論如何都要去德州,都要守住德州?!痹S平說完后就再也不理李、廖二人。看著數(shù)百剛被提拔的士官、軍官換上服飾后,他再次斷然下令:“每人攜帶三天口糧,立刻拔營出發(fā),方向——德州?!?/p>
至于營中的三十余名炮兵補(bǔ)充兵,許平也把他們編組成兩隊,然后拉上防御營門的兩門三磅炮一起出發(fā)。至于營中那些文書,許平責(zé)成他們立刻組建成臨時的營參謀隊,不過這些后勤文書完全不懂參謀都該做些什么,對此許平當(dāng)然也是一竅不通,于是就給他們下令:如果感覺有什么不妥之處就立刻提意見,還要多在隊伍中走動,幫著看看有什么不順眼的地方。
這一支軍隊跌跌撞撞地走了整整一天,天黑前離德州還有二十余里。
“讓將士們舉火前進(jìn)吧?!痹S平只要沒有看見德州就不能放下心來:“我們必須趕到那里,新軍直衛(wèi)隨時都可能趕到那里支援我們?!?/p>
“可是這個夜行軍該怎么辦呢?”李無顏兩手一攤:“許將軍提升的這些把總固然服從命令,但他們不會在夜間保持隊形和紀(jì)律。這冬天的夜里還特別長,大冷天的一夜走下來,我們兩千人非得走散一大半不可?!?/p>
“這個倒是?!痹S平想著如何把夜間行軍的條例簡化一番,再迅速灌輸給那些火線提拔的果長們。
旁邊一名剛被提拔為參謀的文書突然提出一個辦法:“許將軍,我們不如讓他們每人系一根繩子,一頭系在自己的褲帶上,另一頭系在前面的人的后腰上,如此就不會走散了?!?/p>
“這當(dāng)然不行?!崩顭o顏斷然拒絕道:“萬一夜間遭遇敵軍,這會導(dǎo)致我軍陷入極大混亂,完全無法變換隊型,損失巨大,這在條例上是絕對不允許的?!?/p>
那個提出辦法的人只是因為會寫字才被營里用作文書,他根本不懂什么條例不條例,聽李無顏說得嚴(yán)厲,就把脖子一縮:“卑職魯莽了?!?/p>
站在這個人旁邊的另一個參謀深為不平,高聲說:“許將軍、李大人明鑒,就我們這營兵……要是真的晚上碰見敵軍,難道不用繩子串著就不會陷入極大混亂了嗎?就能聽從號令變換隊形,就能不遭到巨大損失了嗎?”
第一個士兵連忙去拉后者,讓他不要在一位將軍面前亂說話,不料許平聽得笑起來:“不錯,不錯,說得不錯,我軍現(xiàn)在能不走散就夠好的了,只能指望夜里不要碰到敵人,否則定是死路一條,無論系不系繩子都一樣?!?/p>
于是就此傳令下去,讓全軍每人身前身后各系一根帶子以保證聯(lián)系,做好準(zhǔn)備,連夜趕向德州。許平發(fā)布命令后,問那兩個提意見的參謀人員:“你們的姓名是什么,現(xiàn)在是什么職務(wù)?”
“小人叫江一舟,這是小人的義兄余深河,”鳴不平的那個人站出來回答許平:“小人兩個都是小兵,兩個月前參軍的。因為識字會寫,東森營沒讓我們上前線,而是撥到補(bǔ)充營當(dāng)文書?!?/p>
聽起來這兩個人的身份有些奇怪,但許平點點頭沒有再說什么。兩千士兵鬧哄哄地準(zhǔn)備好繩子,果長依次檢查士兵身上的每根繩子,又確定他們手中的火炬都已經(jīng)點燃,便向上游報告準(zhǔn)備完畢。許平得知一切妥當(dāng),就當(dāng)先策馬,引領(lǐng)全軍繼續(xù)南下。
隨著軍隊的腳步不斷靠近德州,許平的心也漸漸提起來?,F(xiàn)在正是凌晨前最漆黑的時刻,許平勒定坐騎,回首望著自己身后綿延數(shù)里的火炬長龍:“曹把總?!?/p>
“卑職在?!?/p>
“立刻帶上二十個人前往德州城下,再給我找一份德州左近最詳盡的地圖?!?/p>
“遵命,大人?!辈茉贫挷徽f,帶走了許平手下大部分騎著馬的人。
許平默默不語地站在路邊,看著軍隊無聲地從自己眼前滾滾而過。一路走來,大軍沒有受到任何騷擾,哪怕是最零星的交火?!盎蛟S沒有叛軍的游騎吧?”許平心里有些忐忑不安,他感到這一路過于平靜:“似乎有些太順利了。我軍已經(jīng)非??拷熬€了,叛軍如果要從德州通過,那這一帶不可能沒有偵騎、探馬。而如果有的話,那他們不可能沒有發(fā)現(xiàn)我軍,這么多火炬也實在太顯眼了?!?/p>
李無顏走在隊伍的中間,看見了站立在路邊的許平,于是就策馬來到他的身邊:“許將軍,有什么異常么?”
許平猶豫一下,緩緩說出他的疑慮,最后還向李無顏提出疑問:“……如果真的沒有叛軍的偵騎,那是不是說明參謀部判斷有誤,叛軍并不打算從德州通過?如果有叛軍的偵騎,那這一路他們沒有絲毫干擾我軍、動搖我軍軍心的的行動,又說明什么呢?”
李無顏呆立半晌,伸手撓撓后頸:“許將軍久經(jīng)戰(zhàn)陣,一定胸有成竹,卑職唯許將軍馬首是瞻!”
幾個參謀人員聽到許平的疑惑后,七嘴八舌地討論起來。李無顏怒斥一聲:“你們懂得什么?休要胡說八道擾亂了將軍的思路?!?/p>
“這倒沒有?!痹绞且磺衅届o,許平越感覺似乎有人在暗中窺探著他的大軍,他對周圍的李無顏等人說道:“李千總、諸君,我是崇禎元年生人,今年只有二十歲,仰仗我義父趙將軍之力才竊據(jù)這個職位。諸君若有什么高見,一定要告訴我許某?!?/p>
周圍的人立刻紛紛說道:
“許將軍言重了?!?/p>
“許將軍太謙虛了。”
許平知道他們定是言不由衷。不過他估計本來李無顏等人也會暗自奇怪,一個這么年輕的人怎么會當(dāng)上將軍?現(xiàn)在自己算是給了他們一個理由,希望他們大膽地提出意見。許平在心里暗暗嘆息:“若是趙將軍還在這里的話,定然能把這些問題看得清楚,我也能問個明白?!?/p>
大軍抵達(dá)德州城下時,只見城門樓上一片火光,郊外也有一圈火炬在閃耀。
“德州無敵軍!”
歡呼聲頓時在大軍中響起,官兵們士氣大振,人人笑逐顏開。李無顏向著許平拱手稱賀道:“恭喜許將軍,我們總算及時趕到。”
天剛蒙蒙亮,許平就和曹云一起去勘探地形。德州守軍確認(rèn)城外是明軍后,急忙趕出來進(jìn)行接觸。
“小人林光義。”德州守軍的頭目看上去大約二十七、八的樣子,精神抖擻,還頗有一股悍勇之氣。他在許平馬前大禮參拜以后,就急不可待地自我介紹,說他是西北甘陜?nèi)?,還曾經(jīng)在秦軍中擔(dān)任過把總之類的小頭目:“許將軍率兵來此,真是德州父老的再生父母,請許將軍立刻入城?!?/p>
“你曾是秦軍軍士?”許平有些疑惑地問道:“那怎么跑到德州來了?”
林光義倒也坦率:“許將軍明鑒。兩年前朝廷征九邊精兵援遼,小人隨秦軍一起前往遼西。錦州一戰(zhàn),十萬大軍盡沒,小人從死人堆里逃得一條性命。當(dāng)時朝廷震怒,對小人等追懲甚嚴(yán),小人不敢回原籍取死,就逃到山東乞討為生。這次叛賊進(jìn)犯直隸,知府懸榜招募好漢報國,聽說了小人的履歷后,就許小人戴罪立功,任命小人為德州四壁指揮?!?/p>
原來是一個開小差的軍官,不過到底曾是一個軍官!許平又問道:“德州現(xiàn)在的防備如何?”
“所有的衙役都已經(jīng)編組成軍,知府大人還命令各甲的壯丁都要上城參戰(zhàn),這又組織了上千鄉(xiāng)勇。卑職已經(jīng)發(fā)給每人一根長矛,這三天來不停地苦練,足以為將軍后勁?!绷止饬x說完后又急急地加了一句:“請將軍趕快入城,叛賊隨時都可能到?!?/p>
許平?jīng)]有理他而是繼續(xù)問下去:“德州可有火器?”
“有三眼火銃二十桿,強(qiáng)弩十具,弓箭五十張?!绷止饬x還不忘加上一句:“五十弓手都是卑職親自操練過的?!?/p>
明朝一向以邊軍為重,山東這種地方原來就沒什么有戰(zhàn)斗力的部隊。去年山東迭經(jīng)大戰(zhàn),山東指揮使司稍微有些戰(zhàn)斗力的魯軍也全都損失了,所以林光義這種逃兵都是罕有的寶貝。衙役們平常是白天維持治安,晚上打更,兼清掃街道、收拾垃圾,雖然不會打仗,但互相之間好歹認(rèn)識,而且有衙役小頭目帶領(lǐng),總算還有點組織性。許平知道這些衙役必然是德州守軍的主力,至于那些拼湊起來的鄉(xiāng)勇,則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這時林光義第三次說道:“敢請將軍速速進(jìn)城?!?/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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