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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東家退居幕后,少東家接任掌門,許家糖號上上下下都很歡喜。尤其是制糖作坊里的工人,在許第一和他們一道制作的時候,就喜歡上了這個聰明勤勞的后生,如今他成了糖號的繼承人,依然不準(zhǔn)大家叫他什么“少東家”,吩咐大家還得像先前那樣叫他第一兄弟,盡管有點別扭,還是從心里高興。張勝當(dāng)上作坊副班頭,每月長了兩塊大洋工資,更是格外賣力。他和工人商量如何齊心協(xié)力完成制糖任務(wù),再抽出時間操練拳腳功夫,還雄赳赳扛著鳥銃到山野里去打獵,既學(xué)到了本事,還能把打來的兔子野雞改善伙食,自然歡喜不已。
至于向望發(fā),自從得知許第一是岳父的親生兒子,霞天又苦口婆心和他談過心里話,思前想后,也有了自知之明,賭咒不再跟第一為難。他本來就厭惡出力氣流汗水的苦差事,那些工人也并不因為他是許家女婿就討好奉承,反而對他奚落捉弄讓他哭笑不得,如今有了張勝指派,他什么都不用操心了,早晨到作坊去看一下,便揣著滿兜葵花子整天到街上閑逛。有時工人調(diào)侃他是甩手班頭,他還洋洋得意地說:“這是我的福氣,你眼紅不來的!”
仇兵看在眼里,待許第一把整個糖號生產(chǎn)和銷售的場面都掌握了之后,把他叫到賬房,親手關(guān)上門,誠懇地說:“第一,我們糖號一切都走上了正軌,可我想來想去,讓姑爺這樣當(dāng)上甩手班頭整天閑逛,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來往就會多了,可不是好事呀?!?/p>
許第一謝謝管家的提醒,說自己也正為這件事挺為難,姐姐也說當(dāng)初爹爹為了報答姐夫他爹的救命之恩,生怕別人說他苛刻恩人之子放松了管束,才落得這樣百無一能的好吃懶做。倘若自己嚴(yán)格一點,姐夫準(zhǔn)會怨恨,還擔(dān)心姐姐不能理解爹爹護短。自古都是家和萬事興,如果因此導(dǎo)致窩里斗,別想糖號能夠興旺啦!一時想不出別的好辦法,只有把他養(yǎng)起來。
“東家當(dāng)初也是這樣想的,只是太難為你啦!”仇兵也一聲嘆息,連忙又問:先前姑爺被人利用,幾次想要置你于死地,那幕后的指使是誰,現(xiàn)在有底了嗎?
許第一沉思著說:經(jīng)過多方面了解,姐夫那時不知真相想要暗算自己,和婁小三接觸最多,而婁小三正是齊貴榮的同黨。從各方面情況來看,肯定齊貴榮是幕后的指使。接著,又想起賴光輝的話,忙說:“仇叔,賴光輝說,當(dāng)年我家祥公,兩個舅舅,還有兩個哥哥,都是有人圖謀秘方下的毒手。我聽得驚心動魄,拿出整整一百塊大洋讓他說出幕后黑手,可他噤若寒蟬,聲稱說出來整個高沙就會地動山搖,還會有人掉腦袋,他還想多活一些日子,怎么也不肯透露半點。”
“原來真是這樣!”仇兵不住抽冷氣。一百塊大洋,能夠買到四畝水田外加一座四排三間的木屋,足夠四口之家過上衣食無憂的日子了,那條癩皮狗是個見了銀子就敢出賣親爹的家伙,居然也不敢動心,可見幕后的黑手擁有多么可怕的勢力?!拔液蜄|家、老管家絞盡腦汁,只知道齊貴榮是明火執(zhí)仗的仇人。那背后的黑手隱藏得很深,幾十年來都還不得而知,才是最讓人不敢放心的哪?!?/p>
許第一挺身而起,激昂地說:“仇叔,秘方是國家瑰寶,從康熙年間起,我們許家就和秘方緊緊連在一起升降沉浮,國運興則許家興,國運衰則許家衰。今天國家多難,我們許家自然免不了多災(zāi)多難。您是我的恩人,和爹爹闖過了道道難關(guān),第一肩負(fù)重任,不管他們在明處還是暗處,也不管他們使出什么陰險毒辣的手段,只要我們齊心協(xié)力,一定能夠粉碎他們的陰謀詭計,把秘糖發(fā)揚光大,造福天下百姓?!?/p>
“好!你能這樣想,我就放心了!”一聲贊嘆,只見許盛山從里間走出來。
“爹,原來您在里面?”許第一連忙把椅子搬過去,讓爹爹坐下。
許盛山笑吟吟地看著他說:“第一,這千斤重?fù)?dān)落在你肩膀上,我能不替你分擔(dān)幾斤嗎?”說著喟然一嘆:“剛才你說的話我都聽見了,是我顧忌別人指責(zé)苛刻恩人兒子,才導(dǎo)致望發(fā)今天的貪圖享受不思進取,后悔已經(jīng)遲了?,F(xiàn)在我最不放心的,是望發(fā)成事不足還會敗事有余,你姐姐過于善良沒有心機,會成為你的拖累。你就看在骨肉的份上,替爹擔(dān)待點吧!”
許第一連忙說,過些日子再把本家和近親請來,當(dāng)面寫下文書,爹爹留下的家產(chǎn)姐弟各半,將來掙下的錢財也照此辦理。許盛山微笑頷首,說這樣最好,不過還得加上一條:霞天兩口子的份額只能放在糖號作為股份按期分紅,什么時候也不能抽走,才能替善良的女兒保全將來衣食。仇兵心里明白,這是東家老謀深算之處,自己畢竟是個外人不便插嘴,只是感嘆許第一心胸寬闊慷慨大方,值得自己全力扶持。
正在商量擇日邀請本家至親,忽然外面?zhèn)鱽砬瞄T聲。開門一看,卻是霞天驚慌地說:“第一,你姐夫整天沒有歸家了,剛才靈子說在街上看到他一副丟魂落魄的樣子,連帽子也不見了,你給抽空出去找找,千萬不要溜到賭場去了!”
“這個不長進的畜生!氣死我了!”許盛山氣哼哼地,一屁股搡在椅子上,責(zé)備霞天不好好關(guān)住錢包,男人有錢才會變壞,再不能讓他大把大把化錢了。霞天委屈地分辯說:“他向我賭過咒,再也不進賭場的。我還看過錢包,沒有拿過錢。”
許第一連忙請爹爹不要生氣,姐姐也不要焦急,這就去把姐夫找回來。仇兵很精明,也請東家小姐別急,親自提著燈籠,和第一出門去尋找姑爺。
到了街上,許第一和仇兵并肩走著,感嘆地說:“仇叔,爹爹老了,我說一句不應(yīng)該說的話,爹爹對姐夫的評價的確是一針見血,能夠不敗事有余就心滿意足了。外面有奸人還在暗中謀奪,這千斤重?fù)?dān)落在我肩膀上,我真是每天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戰(zhàn)戰(zhàn)兢兢呀。您是我爹生死之交,以后還請多多指點?!?/p>
仇兵感動地說:“你盡管放心,我會像輔助東家一樣輔助你。還有作坊那些工人,都明白我們開的工資比別人高出一半,跟著張勝賣力干活,都樂意學(xué)功夫。他們還說,東家待他們好,保護作坊就是保護自己的飯碗,憑二十桿鳥銃,不怕小股土匪毛賊騷擾?!?/p>
“這樣就好。我也是苦出身,知道窮苦人最能知恩圖報,等稟報過爹爹,再給工人們每月漲一塊工資,還能年終分紅,把大家的勁頭鼓得足足的,上下齊心,不愁糖號不興旺。”
仇兵連連點頭,說這都是他過去不敢想的事情,只要能把東家跟工人擰成一股繩,自家的籬笆扎得緊,就不怕野狗來鉆洞,準(zhǔn)保比東家掌管的時候還要興旺。
許第一卻長長一嘆說:“我這幾天查看了糖號的歷年老賬,客戶也就局限在兩三個省份原地踏步。中國這么大,還有很大的前景,可惜沒有開辟出來?!?/p>
仇兵感嘆地說,東家也曾有過這樣的念頭,無奈先人是趁著戰(zhàn)亂逃出京城的,一直不敢張揚自己就是當(dāng)年的皇家秘糖供奉,隱匿了很長時間。后來改朝換代,許多當(dāng)年的老客戶都以為秘方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哪里還有當(dāng)年南通廣州北達京城、東去上海西連成都的輝煌?幾經(jīng)苦心經(jīng)營,才慢慢地在湘西傳出了名聲,陸續(xù)聯(lián)系上云貴沿海一些客戶。再說呢,許家糖號畢竟不是當(dāng)年的皇家供奉,就靠一家的財力支撐,就受到了各種各樣的限制?!罢f來說去,還是東家說得好:國運興則許家興;國運衰則許家衰。這年頭國家無能,他娘的小日本都占領(lǐng)了華北,做事太難啦!”
“再難也得干下去,誰叫我是秘方的繼承人呢!”許第一激動起來,“我不敢說以天下為己任,至少也得替許家想,替糖號的幾十個工人想,還要替需要秘糖的老百姓想想,才對得起祖宗的心血??!”
仇兵也受到感染,說自己就是拼上老命,也要幫少爺管好糖號。正說著,不知不覺到了百樂門賭場前面,仇兵說進去看看,許第一卻早已透過窗戶沒有看到向望發(fā)的身影,說姐夫身上沒有錢,多半不會進賭場,還是到他常去的小玉南貨店看看。仇兵覺得有理,便一起走向小玉南貨店,隱隱聽到傳出說話聲,便相互示意放輕了腳步,還熄滅了燈籠,躡手躡腳走到門窗邊。
透過窗戶,果然看到富安手拿酒壺正在給向望發(fā)篩酒,還低聲說:“向姑爺,許家追查幕后黑手的事,有了結(jié)果沒有?”
“結(jié)果就在我心里,只要我不說,誰會知道?”向望發(fā)得意地仰起頭,眼睛一陣眨巴,“哦,我明白了,原來你怕我出賣你,是嗎?”
富安緊張地盯著他說:“出賣我?你敢嗎?”
“暫時不會?!毕蛲l(fā)狡黠地說,瞟了身邊的小玉一眼,“就看你們兄妹對我好不好?!?/p>
小玉立刻明白了他的心思,推說困倦了走進里間。富安佯作不知,問他要多少錢。
“我不、不要錢。”向望發(fā)抬起朦朧的醉眼結(jié)巴著說,“聽霞天說、說過,第一只要一半家產(chǎn),另一半就、就歸我了。我也不知有、有多少,反正好多萬,夠我兩、兩輩子花的。只要你讓小玉跟、跟我好,別說是保密,就是叫我去偷、偷秘方,也能辦得到?!?/p>
“好!你真有這能耐,就干了這一碗!”富安獰笑一聲端起碗,托著向望發(fā)的下巴灌過去。向望發(fā)仰著脖子,咕咚咕咚地一陣猛咽,衣襟濕了一大片,腦袋一歪就趴在桌子上。他斜著眼睛又是一陣獰笑:“憑你這癩蛤蟆,也想吃天鵝肉?看來,我得給你醒醒酒才行?!闭f著高高地?fù)P起拳頭。
就在這時,小玉驚慌地從里間閃出來拉住他的手,嚴(yán)厲地說:“哥,你不能這樣莽撞!他不過是酒后胡言,你就忍受不了要動手,別說臥薪嘗膽成大事,只會自投羅網(wǎng)進班房,我真替你難過!”
這么當(dāng)頭棒喝,富安頓時泄了氣,訥訥地說:“妹妹,你斥責(zé)得好!我們兄妹身負(fù)爹爹遺命,絕不能逞一時之氣,壞了我們的大事,哥再也不會莽撞了!”
許第一和仇兵相對望望,頓時舒了一口氣,溜到拐彎處點燃燈籠,裝作從街上走來的模樣,遠遠地大喊:“李老板,小玉小姐,我姐夫來了嗎?”
富安聽了暗暗慶幸,忙大聲回答說:“是許少爺嗎?你來得正好,你姐夫喝醉了,我正要把他送回去,就麻煩你啦!”
開了門,一見許第一和仇兵,趕緊叫妹妹泡茶,請少東家和仇管家順便喝兩杯。許第一看了爛醉如泥的姐夫一眼,笑嘻嘻地說:“謝謝李老板。我姐夫算得上海量,都叫李老板灌趴下了,我就更不是對手嘍?!?/p>
富安慌忙佯笑掩飾說:“少東家真會說笑話,我可沒有灌他?!?/p>
“還是讓我們給他醒酒吧?!背鸨残ξ卣f一句,和許第一將向望發(fā)架起來,走出小店回家而去。
半江沖是一個小山?jīng)_,座落在臨近蓼水的山坳里,只有十幾戶人家。仇兵還是第一次到這里,見村口的古樹下坐著幾個老者在曬太陽,還有幾個小孩在嬉戲追逐,便上前施禮:
“請問幾位老伯,齊貴榮家怎么走?”
幾個老人轉(zhuǎn)過頭瞇縫著眼睛打量他,試探著問道:“客人從哪里來,是他什么人?”
仇兵連忙給老人分別敬煙,還給他們點上火,說自己從高沙來,是齊貴榮的朋友。一個眉毛胡子全都白了的老頭沖他點點頭,感嘆一聲說:“看來,你也是得到他的死訊趕來的??上銇磉t了,他已經(jīng)入土啦!”
仇兵大吃一驚,連忙問齊貴榮是什么時候死的,哪一天出的殯。
“死了死了,一死百了!”白胡子老頭喟然一嘆,伸手指著對面山坡上一塚新墳,說那就是齊貴榮的墳?zāi)?,大前天出的殯?!叭诉@輩子呀,在生的時候再怎樣爭強好勝,到頭來還是一堆黃土埋身,什么也帶不走,可憐!”
仇兵怦然心動,謊稱自己是齊貴榮生前生意上的朋友,還欠下齊貴榮四塊大洋沒有還,聽說他病了,連忙帶了錢來償還,沒想到還是來遲了一步。
老人幾分感動,也有幾分詫異。那個白胡子老頭說:“唉,說起來,我還是他的堂叔叔哩。他那人呀,不是我口臭說死人的壞話,他脾氣古怪,和本家親友都不相往來,是一毛不拔的鐵公雞,居然還肯借錢給你,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啦。”
“請問老伯,他究竟得的什么???”仇兵忙向他打聽,“他兒女回來奔喪沒有?”
“咳,他這一家都是古怪人,說來可就話長嘍?!卑缀娱L長一嘆,又接過仇兵遞來的卷煙順手夾在耳朵上,說起齊貴榮的古怪:
半江沖齊家,世代都是老實巴交的種田人。聽先人說,齊貴榮家這一支早在清朝年間跟許家沾上親戚,跟著到京城制作過什么秘糖。后來八國聯(lián)軍打到北京,又一起回到老家,置下三十多畝水田,上百畝山林,算得上神仙過的日子了。傳到齊貴榮這一代,還在夢想著超人一等,打聽到許家在洪江重新制作秘糖,又走到許家攀上了親戚,和許盛山一起去洪江學(xué)藝,兩人成了同門師兄弟。三年后回來,聽說為了什么制糖的方子跟師兄鬧翻臉,賭氣回來娶上婆娘,生下一個兒子一個閨女。也不知他怎么想的,二十年前,突然把婆娘兒女帶到不知什么地方安了家,除了清明掃墓和秋冬收租,就很難見到他的人影了。本家叔侄的,也問過他在外面干的什么、兒女如今怎樣了,他只說干的大事,兒女比他出息,將來能蓋過高沙鋪許家糖號,別的就什么也不說。要說他的病,其實也不算病,聽說是許家糖號的少東家好意請他去赴宴,氣得吐了血。唉唉,說起那許家糖號的老板,遠近的人都知道是個大善人,當(dāng)年兩個兒子被土匪綁架了,聽說就一個女兒,人家好容易收了個養(yǎng)子繼承家業(yè),這也沒礙著他什么,就算當(dāng)年兩人有什么過節(jié),這么多年過去了,就是天大的深仇大恨也該丟到腦后,偏偏他生就的雞腸鴨肚,見不得別人比他強,就這么一病不起送了命,可憐哪!
“你們都沒見過他的兒女嗎?”仇兵聽了十分詫異,“他病了死了,難道他的兒女沒有回來奔喪送葬?”
那些老頭都異口同聲說沒看見,只有一個姓婁的貨郎叫他表叔,也不知怎么攀的親,臨死前給服侍了幾天。他死了,還是族里本家過意不去,張羅著把他埋了。那個白胡子老頭咕噥著說:“我們齊家世代忠厚為本,偏偏他家古怪。哼,虧他還說兒女比他出息哩,爹老子死了都沒見回來,什么時候回來,我要狠狠罵他們一頓,生生就是忤逆不孝嘛!”
仇兵是個有心人,聽出他話里有因,也不再問了,便說口渴得厲害,煩請到老伯家里喝茶。白胡子很熱心,帶他走到屋里給他倒茶。仇兵拿出四塊大洋,請老伯交給齊貴榮的兒女。這白胡子果然忠厚,說自己年老了記性差唯恐忘記了辜負(fù)客人信托,讓仇兵親自交給他兒女。仇兵懇切地說,實在不知齊貴榮兒女的住所,白胡子才遲疑著說:“有一次,貴榮喝醉了,口口聲聲要到高沙鋪去見兒女。我不放心把他攙回來,他一個勁叫小玉。我當(dāng)時就疑惑,莫非他的兒女就在高沙?可他后來酒醒了,卻說沒有這回事。反正他脾氣古怪,我也懶得再問了。你上高沙鋪打聽打聽,興許能找到他們?!?/p>
仇兵記在心里,卻不動聲色謝過老人,立即趕回高沙告訴許盛山。
一聽齊貴榮這么死了,許盛山很是感傷地說:“我這個師弟吶,說起來也算得個聰明人。他若是安分守己,何愁過上安穩(wěn)富足的日子?偏偏他心比天高生性狹隘,容不得別人比他強,總想著算計別人,到頭來落得這樣凄慘的下場,可憐哪可憐!”
仇兵想起齊貴榮所做的一切,想起親眼看到許第一請他赴宴時那副咬牙切齒的惡毒神情,此時還不寒而栗,立刻又不安地說:“東家,齊貴榮二十年前突然全家出走,齊家老少都不認(rèn)識他們,本身就是一個天大的謎團?,F(xiàn)在他死了,他的兒女竟然沒有回去奔喪送葬,這樣的事太反常了,讓人更加費解啊?!?/p>
“是?。∈虑榉闯<礊檠?,他必定還醞釀著更大的陰謀?!痹S盛山的雙眉擰成一個疙瘩,苦苦思索著,以齊貴榮這二十年的隱忍,必定把謀奪秘方的重任交給他的兒女?!岸炅?,他的兒女都已長大成人,這人海茫茫的,到哪里去找出他們呢?”
仇兵驀然想起白胡子含糊的話語,忙說:“東家,齊貴榮曾在酒后要到高沙來見兒女,還一個勁叫小玉,他的堂叔疑心他的兒女就住在高沙鋪。恰巧,我們斜對面的南貨店是兄妹倆,妹妹正是叫小玉,莫非就是他們?”
許盛山悚然大驚,讓仇兵密切注意那兄妹倆的情況。仇兵遲疑著說,早已打聽過了,那兄妹倆是長沙來的,因家道中落輟學(xué)來到高沙做小生意糊口,瞧那哥哥的模樣一點都不像齊貴榮的種,妹妹斯斯文文的很招人喜歡。許盛山語重心長地說:“仇管家,自古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我是駭怕了的人,還是多加小心為好!”
“好,我聽東家的。”仇兵連忙答應(yīng)。“這么多年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都闖過來了,可不能在陰溝里翻船?!?/p>
“這樣最好?!痹S盛山滿意地點點頭,驀然想起那晚仇兵和第一正是從從那兄妹倆店里找到女婿的,“先不管那兄妹倆什么來歷,你再給第一提個醒,讓他心里有數(shù)?!?/p>
轉(zhuǎn)眼重陽節(jié)到了。
北方人很講究這個節(jié)日,往往一家子外出登高,眺望秋高氣爽的美景,還要摘下一朵茱萸插在頭上。他們以為茱萸芳香溫燥,就能夠防治天地之間的戾氣煙瘴,在寒冷的冬季也不會生病。唐代詩人王維曾寫了千古絕唱《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p>
在湖南高沙這地方,卻沒有北方舉家登高的習(xí)慣,也沒有插茱萸的風(fēng)俗,就像北方并不在端午節(jié)劃龍船吃粽子喝雄黃酒一樣。不過,除了春節(jié)過年之外,一年里也就那么幾個節(jié)日,盡管在遼闊的地域里各地有著不同的風(fēng)俗,在心里還是有著同樣的節(jié)日,還是要用各自不同的方式慶賀一番。這天清早,許第一就宣布放假一天,讓張勝把工人召集起來,扛上鳥銃牽上獵狗,到半江沖的山里打了整整一上午獵,居然打著了一頭七八十斤的小野豬,還有幾只野雞?;氐教翘枺瑥N子樂呵呵把野豬和野雞整治了,許盛山也動了興致,吩咐端出幾壇老酒,和大家過了一個快快活活的重陽節(jié)。
吃罷中飯,糖號的工人回到作坊里去了。許第一正要到作坊去看看,忽然看到小玉頭戴寬邊遮陽帽,身穿藕綠色的裙子款款走進來,遠遠地招呼他:“少東家好雅興!當(dāng)年蘇東坡在山東密州‘老夫聊發(fā)少年狂’,‘左擎鷹,右牽黃’,帶著隨從‘西北望,射天狼’,給后人留下一段佳話。想不到少東家不讓古人,也能親自帶著隨從打回來野豬,讓人欽佩!”
許第一頓時眼前一亮,把她迎進客廳,笑著說:“哪里哪里!我不過是湊熱鬧罷了,哪里敢妄追前賢。小姐親自光臨,想必是有所見教嘍?!?/p>
小玉接過茶,笑吟吟地說,前些日子少東家親口許諾到糖號進貨,今天才敢冒昧打擾。許第一明白她此來決不只是為了進貨,便帶她到作坊去看看。她也毫不推辭,跟他走到糖號作坊。那些工人看見少東家?guī)е粋€漂亮的姑娘走進作坊,都笑嘻嘻地看著他們不吭聲。張勝卻寸步不離相跟著,含蓄地笑著說:“小姐賞光到我們作坊,是來看我們,還是來看我們少東家的?”
“看了你們少東家,當(dāng)然還要看看你們嘛。”小玉很大方,“許家糖大名遠揚,都是你們做出來的,我正想長長見識,才好向顧客宣揚宣揚?!?/p>
張勝看看許第一,再看看小玉,爽朗地大笑起來:“小姐,我們都是依樣畫葫蘆的苦力,你看了也是白看,真正的技術(shù)都在少東家心里,你還是好好宣揚我們少東家好啦!”這么一說,所有工人都哄笑起來:“對呀!你還是看我們少東家好啦!”
許第一明白張勝他們話里有話,看見小玉臉上浮出羞澀的紅暈,擔(dān)心他們的玩笑開得大了,會讓小玉下不了臺,便讓工人好好歇息,不要誤了明天的事情。那些工人都笑嘻嘻地說:“少東家你就放心吧。只要你自己誤不了,我們才不會誤事哩!”
小玉離開作坊,一路上感慨地說:“聽說你又給工人漲了工資,怪不得他們處處維護你?!?/p>
許第一也感慨地說,人心都是肉長的,只要真心對待工人,他們自然會維護東家,不會像那些生意場上的對手那樣,口里抹著蜜卻心里揣著刀。小玉聽了立住腳,眉梢一揚看著他說:“少東家這話什么意思?該不是繞彎子說我吧?”許第一連忙說:“請小姐你不要誤會。我知道你是長沙來的見過大世面,才請你參觀作坊,就是想請你提出寶貴建議呀!”
小玉這才回嗔作喜,一起回到客廳坐下,謙虛地說:“建議不敢當(dāng),如果少東家不嫌冒昧,總覺得許家糖號大名遠揚,產(chǎn)品深受顧客喜愛,可惜至今還靠著手工制作,造成供不應(yīng)求的局面,難道就不想改變這種局面嗎?”
這句話恰好說在許第一的心坎里。很多日子以來,他就覺得作坊的制作工藝太落后,想要改變這種落后的局面,苦于一直找不到門徑。他立刻欣喜地說:“小玉小姐一語中的,說破了我們許家糖號的癥結(jié)。請問,該如何改變這落后的制作方式呢?”
小玉沉吟片刻,說她在長沙的時候,跟如意齋老板是親戚,看見如意齋做糖都使用的機器。機器轟隆隆響著,糖果就源源不斷落下來,工人只管把糖果包好就行了,讓她十分著迷。不上學(xué)的日子,就到糖廠去包糖賺點零花錢,至今還忘不了。剛才看了少東家的作坊還用的手工制作,自然而然想到如意齋的機器制造。至于怎樣用機器,就什么也說不上了。
“小玉小姐到底是大地方來的,見過大世面,一語提醒夢中人?!痹S第一慨然說:“外國使用機器都有一百多年了,長沙如意齋也用上了機器,可憐我們許家糖號還在使用的手工制作,怪不得產(chǎn)量一直上不去。是該使用機器的時候了!”
小玉謹(jǐn)慎地說:“少東家,我也就是隨便說說,真正辦起來還有許多難處。你可千萬不要沖動,聽了我一句話就貿(mào)然辦事?!闭f罷,就匆匆向他告辭。
“我不是一時沖動,早就想要這樣干了?!痹S第一說得斬釘截鐵,把她送出大門,請她到時候陪同自己去長沙開開眼界。小玉遲疑片刻,還是爽快地答應(yīng)了。
夜色迷茫,風(fēng)寒霜冷。高沙鋪離蓼水河不過一里地,寒風(fēng)打著唿哨在小街溜跶,那些市民百姓都早早關(guān)了門。那時煤油燈還是稀罕事物,都叫“洋油燈”,許多人家還是老祖宗用的桐油燈,些微細(xì)風(fēng)都夠豆大的燈火熄滅,都把門窗關(guān)得緊緊的。狹窄的街道上空蕩蕩的,難得看到人影。
吃了晚飯,看著老爺小姐都先后進了房門,靈子悄悄溜出門,幽靈般在小巷疾走,幾乎聽不到腳步聲。遙遠的街頭,依稀聽到熟悉的貨郎鼓在有氣無力地傳送,這是婁小三和她約定的信號。循著這貨郎鼓聲,便能找到婁小三。
到了河邊的云峰塔,貨郎鼓的聲音消失了。她知道,婁小三在焦急地等待,閃身走進塔里。婁小三突然看到一條黑影閃進來,頓時嚇了一個哆嗦:“靈子是你?也不招呼一聲,嚇了我一跳。”
靈子嗔一聲埋怨他:“你這個催命鬼!黑燈瞎火的把我叫出來,還說嚇你一跳,還像個男人嗎?快說,又有什么見不得人的鬼話?”
婁小三一把摟住她,冰涼的鬼手就要往她懷里摸索,被她一掌打開了,又一把拉過來輕輕摩挲,然后輕輕地說:“聽說你那表叔齊貴榮死了,我都知道了,你該不是為了這事把我叫出來的吧?”
“哦?你也知道了?”婁小三的眼睛像鬼火一樣在黑暗中閃爍了一下,“你是怎樣知道的?”
“你能知道的東西,我就不能知道嗎?”靈子并不直接回答他的問題?!八@么一死,你就成了沒人拘管的游魂,不就更好了嗎?”
“你……你怎么知道他……拘管我?”婁小三怔怔地說不出話來,心都不跳了。
他從小就是孤兒沿街乞討,在橋洞破廟過日子,卻也學(xué)得了偷雞摸狗的本事。那一年冬天,他深夜摸進齊貴榮糖鋪偷了八塊大洋還有一大把零錢,恰巧被齊貴榮抓住了。齊貴榮可不是好惹的,當(dāng)場就要廢了他的手腳,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駭?shù)没觑w魄散磕頭流血,齊貴榮總是不肯饒他,便答應(yīng)這輩子給他做牛做馬聽?wèi){驅(qū)使。齊貴榮當(dāng)即給寫下八百塊大洋的空頭賣身文書,勒令蓋上手印。從此之后,他就成了齊貴榮的忠實走狗,二十年來俯首帖耳不敢違背。這是他最大的心病,給齊貴榮送終的時候,幾乎把齊貴榮家里掘地三尺,想要找到那份空頭賣身文書,卻一直沒有蹤影。想不到,這個女人竟然知道自己的死穴。
“嘻嘻,看把你嚇得這個樣,我見了都要心痛。”靈子嗤嗤笑著,靈巧地解下了他的褲腰帶,仰面躺在鋪好的稻草上,“你放心,現(xiàn)在只有聽我的,你才有好日子過?!?/p>
“好!哪怕你叫我死,我就去死!”婁小三只覺得心在狂跳,餓狼一般撲上去……
好半天工夫,兩人才渾身酥軟才從稻草堆里趴起身。婁小三做夢也想不到,這個女人竟然會死心塌地跟自己過日子?;谢秀便?,又感覺到齊貴榮在世的時候,并不像一個很有心機的人,似乎還在聽從一個自己還不知道的人指揮,他這么一死,自己真就成了孤魂野鬼不知該要怎么辦。如今,這個成了自己婆娘的女人居然知道自己當(dāng)年的隱秘,實在是個不尋常的女人,看來今后只能聽她的了,便乖覺地討好她說:“寶貝,齊貴榮死了,許家的秘方還沒有結(jié)果,你叫我怎么干?你說吧,你要我往東就不會往西,你要我捉鴨就不會捉雞!”
靈子此時也在默默地想著心事。當(dāng)年,她滿懷信心走進許家,滿以為憑著自己的姿色當(dāng)上許盛山的二太太。后來才知道,許盛山是對老婆言聽計從的男人,便千方百計討好太太,可惜太太根本不容許別的女人染指男人。一場飛來的橫禍,許家的兒子失蹤太太也傷心死了,老天總算給了她絕好的機遇,她便使出渾身嬌媚勸誘老爺。想不到,許盛山竟然把她拒之門外。眼看自己這朵曾經(jīng)嬌媚的鮮花經(jīng)受不住歲月的磨蝕在日漸枯萎,她恨透了許盛山,恨他心里只有秘方和糖號,毀了自己一輩子。至于那個委派她到許家來的人,她不敢有絲毫怨恨,還得忠實執(zhí)行暗中送來的命令,絞盡腦汁摧毀許家謀奪秘方。滿以為許盛山斷子絕孫,秘方早晚就是囊中之物,誰知造化弄人,那老狐貍居然瞞天過海養(yǎng)大了兒子繼承了家業(yè)。那個指派她的人氣急敗壞,她才鋌而走險趁著許第一風(fēng)寒了冒險投毒。誰知天不滅曹,只不過毒死了一頭母豬。從那以后,她心灰意冷,才自暴自棄委身婁小三這樣的鉆地鼠。然而,她并沒有徹底死心,還在暗中尋找機會,要報復(fù)許盛山,不惜毀掉許家的所有人才解恨。
“你如今成了孤魂野鬼,沒有第二條路可走,只能聽我的!”靈子恨恨地咬緊牙關(guān),說許第一分明提高了警惕,今天小玉那個狐貍精來了,也不知她安的什么心眼,慫恿許第一買機器制糖。真要那樣的話,許家的事業(yè)就如日中天,再也難得毀壞他們了?!拔覀円欢ㄒO(shè)法,讓他們辦不成,才能伺機謀奪秘方!”
婁小三使勁摳著腦門,吭吭唧唧地說:“我這腦袋里也就這么點腦髓,只能聽別人使喚,可想不出什么好辦法來,你讓我怎么辦呀?”
“你不是還有一班狐朋狗友嗎?”靈子用力推他一把,“癩皮狗也好,富安也好,他們都是暗中盯著許家秘方的餓狼,你只消把消息透出去,讓他們?nèi)屓ⅲ覀冎还芸礋狒[撿現(xiàn)成?!?/p>
“還是你這腦袋靈光,怪不得叫你靈子!”婁小三拍拍自己的腦門嬉笑起來,摟住她親了一個嘴,“好嘞,我就聽你的?!?/p>
許第一是個山鄉(xiāng)長大的年輕人,從小見到的是犁耙鋤頭扁擔(dān)和柴刀之類的工具,到了許家糖號,也不過見了熬糖的大鐵鍋和大大小小的制糖模具,從來沒有看見過機器。小玉的話,無意間打開了他的眼界。他是個摸著石頭過河的踏實人,特意到武岡縣城參觀蒸汽機帶動的碾米機器。他知道,碾米用的都是礱子去殼再用碓臼舂,一個壯男人一天只能把一擔(dān)稻谷舂成米,倒要看看機器碾米有什么神奇的地方。果然不看不知道,看了嚇一跳,機器轟隆隆一響,一個時辰就能把四擔(dān)稻谷碾成上好的白米。
“我的老天爺,這不勝過二十個大男人了嗎!”他興沖沖回去,立刻跟爹商量買機器。
“唔,我也聽說機器好??晌覀冏鞣灰恢笔褂玫氖止ぃと藗兗夹g(shù)也都熟練。”許盛山沉吟半晌,驚異地看著兒子,“你是怎么想到機器的呢?”
許第一深知爹一下子轉(zhuǎn)不過彎來,委婉地說:“爹,您知道長沙如意齋吧?”
“當(dāng)然知道。那是我們湖南糖業(yè)的龍頭老大,怎能不知道?”說到這湖南糖業(yè)的老大,許盛山眼里發(fā)出異樣的光亮來,“莫非,你也想成為湖南糖業(yè)的老大?”
許第一盡量控制激動的情緒,語氣凝重地說:“爹,我記得您跟我說過,我們許家的秘糖曾經(jīng)得過皇帝的御賜,號稱‘天下第一糖’,西洋各國和東瀛日本都傾慕不已??墒堑搅巳缃?,中國這么大,我們還只有這么個二十多工人的小作坊,客戶也不過沿海和云貴狹小的范圍,別人都快忘了‘天下第一糖’啦。我還記得,長沙如意齋周老板當(dāng)年只不過是手下的一個小伙計,現(xiàn)在竟然成了湖南糖業(yè)的龍頭老大,心里不安呀!我打聽過了,他們就靠的采用機器制糖。我們想要恢復(fù)當(dāng)年的輝煌,非得采用機器不可,請爹爹三思!”
“第一,原來你是這樣想的?”想到恢復(fù)先祖當(dāng)年的輝煌,許盛山也感奮不已。但是,他很快就冷靜下來,倒背著手在大廳來回踱步,“難吶孩子!自古沒有不亡之國,也沒有不敗之家。我們許家盡管有過‘天下第一糖’的美譽,可也看到了兩代王朝的興衰,自己也遭到接連的慘禍,能支撐到現(xiàn)在,也算得不容易了。爹知道你心性高,總想要干出一番大事來,可畢竟現(xiàn)在是亂世,稍有不慎就會萬劫不復(fù),你讓我想想,再想想?!?/p>
他心里翻江倒海,驀地想起許多往事:從北京逃回來,祥公就立下規(guī)矩:從今后沒有了國家作后臺支撐,獨門獨戶的財力單薄經(jīng)不起折騰,但凡重大事情,管家說了不算,東家說了也不能全算,得要東家和管家一起細(xì)細(xì)盤算,前前后后琢磨透了,才能拿定主意辦。民國初年的時候,長沙如意齋的周老板來到了高沙,拜會他這當(dāng)年的秘糖掌門人。那周老板祖上和曾國藩是遠房親戚,太平天國起義驚動全國,便離開了皇家供奉投靠曾國藩參加湘軍,打敗太平天國后解甲歸田成了財主。他家資百萬財力雄厚,在寶慶、長沙和漢口、南昌好幾個大城市有自己的大藥鋪,還惦記著祖上傳言秘糖的神奇效果,愿意投巨資入股,使用他數(shù)省藥鋪的營銷網(wǎng)絡(luò)經(jīng)營秘糖。許家整整商量了半個月,管家許盛榜覺得這是難得的機遇,正好利用周家的財力和營銷網(wǎng)絡(luò)擴大規(guī)模;許盛山卻擔(dān)心一旦讓周家加盟入股,勢必占了大份額受制于人,倘若讓他們窺破了自己的秘方,便會落得竹籃打水的下場,不如獨門獨戶勉力支撐,還能給兒孫留下衣食。于是拒絕了周家的合作,這么苦心經(jīng)營下來,眼睜睜看著當(dāng)年手下的小伙計成了湖南糖業(yè)的龍頭老大。
“爹,我們已經(jīng)錯過了一次機會,再不能錯過第二次了。”許第一知道爹心里在想什么,懇切地說,“就算不跟他合作,看看他們怎樣使用機器制糖,也是非常必要的呀!”
許盛山終于動了心,沉吟著說:“這是件大事,得和仇管家好好商量?!?/p>
仇兵多年來擔(dān)任糖號作坊的班頭,深知春夏時節(jié)是客戶進貨的高峰期,苦于生產(chǎn)能力低下供不應(yīng)求,有時客戶要在高沙鋪住上半個月才能等到貨物,受過客戶許多抱怨,甚至還聲稱再也不來高沙進貨了。聽說采用機器制糖,當(dāng)然從心里贊成。但他是個謹(jǐn)慎的人,深恐一著不慎便招致滿盤皆輸,再三遲疑著說:“秘方是許家糖號的立身之本,機器能讓糖號如虎添翼,兩項都不能放松。我主張,先看看他們怎樣用機器制糖,別的回來再商量?!?/p>
“好!就這么辦!”許盛山明白,如意齋正是仗著機器制糖成了湖南糖業(yè)的老大,自己的確不能錯過了?!澳愕介L沙看看,務(wù)必了解機器的操作,最好能學(xué)上兩手回來?!?/p>
能得到爹爹和管家的支持,許第一非常高興,請兩位老人暫時不要說出去,一切等他回來再說。許盛山滿意地笑了:“你爹和管家吃的鹽比你吃的飯還要多,過的橋比你走的路還要多,你就放心好啦!”
小玉拜訪許家糖號回去,富安迫不及待地問她看到了什么。
小玉還沉浸在作坊的情景中,好一會才回過神來,眼圈紅紅地說:“哥,我總算開了眼界,替爹感到可憐。眼看快六百年過去了,他們還在用老祖宗的原始手工制作方法,一天也不過能制作出三四百斤糖罷了,值得這么舍出性命爭奪嗎?”
“那是‘天下第一糖’,誰掌握了,誰就能成為富豪,值!”富安眼里閃出凜冽的寒光。
他至今還記得爹爹齊貴榮的話:當(dāng)初那位宮女離開永歷皇帝隱匿民間,自己的先祖可憐許家先祖還是光棍一條,作主讓他們成了親,秘方就這么被許家霸占了。那時兩家是親戚,一起喝過血酒,發(fā)誓同富貴不相忘,也就沒有和他計較??滴跄觊g,兩家一起成了宮廷供奉,那也就罷了。后來八國聯(lián)軍打來了,又一起逃回家鄉(xiāng),他們說在逃命的時候把秘方給丟掉了,我們齊家還信以為真。沒想到,他們卻叫羅家表叔偷偷走到洪江制作秘糖發(fā)財,把我們齊家給騙了。從那時起,爹爹就恨透了許家。為了奪取秘方,還不得不跟許盛山再攀親戚,一起到洪江羅家拜師學(xué)藝。那時羅家兩個兒子先后死去,只留下一個女兒,眼看爹爹就要成為繼承人,想不到許盛山騙取了羅家的信任,把爹齊貴榮給甩了。想起爹二十年來顛沛流離,到頭來還是落得吐血含恨而死,自己兄妹倆忍辱負(fù)重沒有回家奔喪盡孝,富安的心里比刀絞還要難受。他咬牙切齒地說:“爹爹死了還有我,一定要把爹爹失去的一切奪回來!”
看到哥哥扭曲的臉變得猙獰可怖,小玉不禁打了一個寒戰(zhàn),幽幽地說:“哥,如今日本鬼子占領(lǐng)了華北,有人說‘華北之大,已經(jīng)安放不下一只平靜的課桌’了,我們還在為了先人雞毛蒜皮的恩怨你死我活的,太不值得了。在這一點上,我倒覺得許第一比我們強,他們靠著秘方發(fā)了財,卻沒忘了給工人們增加工資,工人都心甘情愿給他賣力,不妨向他學(xué)著點。”
“小玉,你這是怎么了?到許家去了一轉(zhuǎn),倒幫著許第一說起話來了?”富安惱怒地看著她,“我只管替爹奪回秘方,可不管中國亡不亡國!”
小玉知道哥哥從小倔強固執(zhí),也不愿和他爭執(zhí),便淡淡一笑說:“哥,不是你要我設(shè)法接近許第一的嗎?”一句話說得他啞口無言,然后才鄭重地說:“我們和許第一并沒有深仇大恨。你說他聰明也好,說他狡猾也罷,反正能舍得給工人漲工資,就是他的長處。再說呢,我發(fā)現(xiàn)他精明能干,深得工人的擁護,只能智取不能力敵?!?/p>
“哦?你說說看,怎么個智取法?”富安立刻回嗔作喜。
小玉沉思說:近百年來,有多少人在暗中覬覦許家的秘方,甚至還有人化妝成蒙面大盜搶奪了秘方,仍然沒能制作出秘糖來,可見許家防范的心思何等縝密。盡管后來還不惜謀害羅家的兒子,綁架了許家兩個兒子,卻一直不敢把他們斬盡殺絕,根子還在于掌握不了秘方和制作的特殊工藝。從今天的情況來看,許第一已經(jīng)意識到了落后的生產(chǎn)方式阻礙了許家糖號的發(fā)展,決心采用機器制造。臨走的時候,許第一曾邀請和他一起到長沙去參觀如意齋的機器制造,這是他的精明之處,正好給我們提供了接近他的絕好機會。
“好??!這叫人算不如天算,他自己走上門來,可不能放過機會!”富安興奮地不住搓手,“不過嘛,你可得好好把持自己,千萬不能受了他的迷惑……”
“哥!你又胡說起來了!”小玉嬌嗔地撅起嘴,“我這是為了……”
“好啦好啦!哥不胡說,知道你是為了迷惑他,才能套出他的秘方來?!备话残ξ乜粗妹茫睦锷鲈幟氐哪铑^來,“哥也看中他是一條能辦大事的好漢子,能夠找到這樣的妹夫,一進門就是許家糖號的少奶奶,高興都還來不及哩!”
“哥!”小玉重重地跺跺腳,臉上升出紅暈來,“你還講不胡說,反倒胡說得更厲害了。你再要這樣胡說,我就不去了!”
看著妹妹漸漸低了頭,富安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想想爹爹顛沛流離二十年到頭來一場空,那癩皮狗和鉆地鼠一個個都是陰險狡詐的老江湖,自己絞盡腦汁也一無所獲,沒準(zhǔn)還會栽在那些家伙手里。如果妹妹能夠成為許家的少奶奶,就會得來全不費工夫,豈不是天賜良機?盡管也想過賠了夫人又折兵的千古大笑話,畢竟妹妹眼看到了找婆家的年齡,分明對許第一有了好感,自己何不順?biāo)浦蹚闹腥±兀?/p>
盤算已定,他喟嘆著說:“小玉,哥不是胡說,說的都是真心話。你是個聰明人,應(yīng)該知道怎樣做,才能對得起自己對得起爹?!?/p>
小玉明白哥哥的心思,自己心里翻騰得厲害,不知道將來會發(fā)生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該怎么辦才好。她終于鎮(zhèn)定下來,說:“哥,你放心好了,我知道該怎么做?!?/p>
誰知四天過去,許第一那邊一點動靜也沒有。富安不安起來,催促妹妹再到許家去探聽消息。小玉忸怩著說,許家派人把糖送來了還沒賣完,無緣無故到別人家里去,會引起猜測懷疑的。富安忽然擔(dān)心起來,也許他一個人悄悄去了長沙,那就有點不妙了。正在說著,只見許第一大踏步進來,兄妹倆連忙起身相迎,小玉臉上漾出笑容來給他倒茶。
“李老板,”許第一大大方方招呼富安,“我想到長沙考察半個月,無奈人生地不熟,想請小玉小姐陪同前往指點,一切費用由我負(fù)責(zé),還補助大洋十五塊,不知你能否允許?”
富安滿面笑容一口答應(yīng)下來說,兄妹倆在長沙長大,別的什么幫不上,給帶帶路介紹熟人還是能辦得到的。只是小玉不懂事,還請少東家多多見諒才好。彼此客氣一番,說好明天早晨到碼頭坐船。
那天晚上被仇兵和許第一兩個架回去,向望發(fā)的酒還沒有醒過來。盡管兩人再三掩飾辯解,許盛山還是很生氣,沉痛地斥責(zé)他說:“望發(fā)哪望發(fā),你太讓我失望了!當(dāng)年,你爹為了保護我不惜舍身,我一直把你當(dāng)作親生兒子看待。這么多年了,你到賬房不會記賬,到了作坊不會熬糖,倒學(xué)會了賭博還學(xué)會了酗酒,就不能幫著干點正經(jīng)事嗎?”
“爹,我再也不敢了!”向望發(fā)打個哆嗦,頓時醒了酒。說是李老板再三挽留,一時高興多喝了兩杯,保證以后釘在作坊里幫忙,只在家里喝酒。
開頭幾天,他倒還能天天在作坊里幫著燒火熬糖??伤静欢没鸷颍皇腔馃罅税烟侵序v出了鍋,就是火小了半天熬不干,鬧得工人情愿自己多出一把力,讓他干脆在一邊呆著別礙事。他惱羞成怒大聲嚷嚷:“第一讓我管作坊,你們也敢叫我靠邊站?”
張勝哭笑不得,只得好言勸導(dǎo)說:“人有三六九等,你是作坊班頭,生就是指手畫腳的命,只要作坊的糖熬得好,就是你領(lǐng)班的功勞,何必自討苦吃呢?”
這么一說,他立刻歪著腦袋得了理:“這可是你說的,全是我的功勞。倘若沒干好,小心我罰你們工錢!”張勝和工人們都笑了,情愿沒干好就罰工錢,只求他不給添亂。有了這句話,他就放心出去閑逛了。
傍晚,他正在街上東張西望找樂子,忽然肩膀被人重重一拍?;仡^一看,居然是多日不見的婁小三,立刻高聲嚷起來:“好哇!你這鉆地鼠讓我找得好苦,總算鉆出來了!”
“嘻嘻,我褲襠里只有雞巴一條,又不是水靈靈的姑娘,有什么好找的?”婁小三沖他擠擠眼,朝小玉南貨店那邊努努嘴,“你呀,前怕狼后怕虎的,如今沒你的份嘍!”
向望發(fā)大吃一驚,一把拉住他說:“什么?你給我說清楚,她落到誰手里去了?”
婁小三半理不睬地聳聳肩,懶洋洋走進一家小酒店,自作主張點了兩盤菜要了一壺酒,坐下來一口干了大半碗,才慢悠悠地說:“說出來嚇你一跳。你還是趁早死了這條心,不要問的好?!?/p>
“你不就是要錢嗎?我給!”向望發(fā)咬咬牙,掏出兩塊大洋拍在桌子上,“我就不信,他哥哥親口答應(yīng)了我的,還能答應(yīng)別人?”
婁小三看也不看他,又一口干了,大咧咧地說:“你說的那話我也知道??扇思夷鞘怯袟l件的,你得替他弄到許家的秘方,你能辦得到嗎?”
向望發(fā)一聽漲紅臉,嘟嘟囔囔地說:那制糖的秘方是岳父的命根子,我就不信別人還能弄到手。婁小三這才笑嘻嘻地說:“那可不是別人,是你的小舅子許第一。你說,他如今是許家糖號的掌門人,那秘方不正在他手里嗎?人家眼里還能有你嗎?”
向望發(fā)搖頭不信,說這么大的事,他不會不知道。婁小三譏諷地說:你岳父和小舅子不過把你當(dāng)擺設(shè),才不會讓你知道哩。這些天,許第一時常和小玉粘在一起,你要是不信,回去問問你婆娘好了,他們才是親骨肉。說罷,抓起兩塊大洋揚長而去。
向望發(fā)看著他的背影,垂頭喪氣地離開小酒店,徑直奔回家。許霞天見了很是奇怪,取笑他說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居然回來得這樣早。
向望發(fā)省悟過來,自己在這個家里沒有地位,岳父和許第一辦事很少跟自己商量,只有老婆最親,便一把摟住霞天佯笑著說:“我想你呀。我前些日子對爹爹保證過,不到外面賭錢,不到外面喝酒,就一心陪著你好嗎?”
霞天明知他是在哄自己開心,畢竟他這些日子在外面閑逛的時間少了,還是聽了高興。不等他開口,就喜滋滋地說:“剛才第一來過,他明天要到長沙去辦事,得二十來天才能回來,爹爹身子骨不好,讓我多關(guān)照。你呢,也該多操操心管好作坊才是?!?/p>
向望發(fā)連忙問,第一跟誰到長沙干什么去了。霞天不經(jīng)意地說,也不知道他跟誰去的,反正第一那么能干,用不著操心。向望發(fā)故意嘆氣說:“我聽人說,他是跟斜對面南貨店那個叫小玉的姑娘去的。那姑娘精得很,小心別受了別人哄騙?!?/p>
誰知霞天卻嗤嗤笑起來說:“那小玉我見過,人很聰明的,難得的是還在長沙讀過書。第一要是能娶上她,我們糖號就多了一個好幫手,再好不過啦!”
這么一說,向望發(fā)傻眼了,急急地說:“你真是這樣想的?你爹也這樣說嗎?”
霞天喜悅地說:我們夫妻倆都幫不上多大的忙,我一直就琢磨著,該給第一找一個好姑娘做幫手,我們許家糖號才能興旺。也就心里這樣想,還沒來得及跟爹說呢。
向望發(fā)心里酸溜溜的,含糊著說:小玉是不錯,就擔(dān)心她太精了,她那哥哥更不是省油的燈,只怕第一對付不了。萬一將來糖號的大權(quán)落到小玉手里,我們夫妻倆說到底也是外人,那時候可就慘啦!
霞天本來就是個沒有主意的女人,一聽男人這么說,不禁生出憂慮來,長嘆一聲說:“唉呀,真叫我為難死了!我們自己不能干幫不上,指望第一找一個能干的婆娘當(dāng)幫手;可弟媳太能干了,我們就更加抬不起頭來。你說,我們到底該怎樣才好呢?”
向望發(fā)立刻有了主意,把嘴巴附在她耳朵邊說:“先不能跟爹說,走一步看一步,反正一個大活人不會叫尿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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