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寧徙顧不得那么多了，撩起衣裙，脫下褲子，叉開雙腿。她那人見人愛的肌膚在夏日的月輝下泛亮。有過生光儒經(jīng)驗的她驚駭、激動、悲傷，早產(chǎn)的胎兒臨盆了?？?，竟會是在這種場合。此是在孤廟內(nèi)端坐那泥塑菩薩背后的一道窄縫里，外面廟堂里躺滿了同行的來自閩西老家的男女移民。

時值康熙五十一年，即1712年的一個深夜。

腹痛劇烈的她憋足力氣往下使勁，把吶喊聲摁在肚腹里。

她是與夫君常維翰一起移民進(jìn)川的。

長她兩歲的常維翰家那土樓與她家那土樓相鄰，他倆自小便在一起玩耍。她爬樹比他快，敢跟男孩子打架。

前年，她十七歲，男人們看她的眼色有變化，說她是個帶有宮廷氣的美人兒。自幼和她一起玩耍的長她三歲的宣貴昌對她愛慕不已，看見她那雪白的脖頸就想到她那雪白的身子，發(fā)誓非她不娶。

常維翰看她的眼色也變了，那天，他拉她到望月嶺的樹林里，說是要看看她。她說，你成天不是都在看么，由隨你看。他就把她的衣裙脫了。自那，她懷上了常光儒。木已成舟，兩家的老人只好把他倆的婚事辦了。母親柳春為此落淚，說她那秉性像她爸爸。她一直有個強烈心愿，要去四川尋找父親，去看看那蕭條的神秘的充滿誘惑力的早先的天府之國，在那里陪伴父親置業(yè)。

她與常維翰結(jié)婚后，宣貴昌傷心不已，茶飯不思，將怒怨全都發(fā)泄到常維翰的身上，發(fā)誓要奪回她來。

閩西老家人口劇增，地土瘠薄，堪種禾稻僅十之四五，其余僅屬沙磧，只宜種植雜糧、地瓜。即便是晴雨應(yīng)時，十分收成亦不敷半年食用。

去年，禍不單行，望月嶺遭逢天災(zāi)，又遇大疫，奪去了常維翰父母的性命。

常維翰的父親乃武舉人，武功高強，自幼跟父親習(xí)武的常維翰只好攜家進(jìn)縣城開辦了一家武館，他和寧徙在望月嶺老家的房子都依然留著，那是他們的根。不想，常維翰開辦的武館被官府查抄。是因為沒有得到她而憤懣的宣貴昌花重金買通了官府，判常維翰明里習(xí)武暗里聚眾反清復(fù)明，說他祖輩是明朝的官員，賊心不死。

查抄武館不說，人還險些兒被逮捕入獄。幸虧摯友傅盛才拔刀相助，出錢疏通，才暫且擺平此事。不想，又發(fā)生了宗族爭斗，望月嶺常氏的族人來求救，說是人多地少，宣貴昌給他那族長父親出了惡主意，找來一幫歹徒，要強占常氏族人的一塊公地為己有。

常氏族人面對那幫手持棍棒的歹徒敢怒而不敢言。她和常維翰都惱怒。常維翰被宣貴昌誣陷剛脫離險境，她不讓他回望月嶺，自己跟了來人趕去。

她代常維翰交給常氏族長二十兩銀子，建議他再湊些銀子做賞金。常氏族長感動，也拿出了二十兩銀子，又找常氏的富戶湊了六十兩銀子，用這一百兩銀子做賞金，招呼常氏族人站出來。這一招奏效，許多常氏族人都站了出來，與她一起操棍拿鋤同那幫歹徒斗，才保住了常氏的那塊公地。

真是人心不古，她萬不想，兒時的好友宣貴昌竟會如此的惡毒。該是去四川的時候了，她決心下定，對母親和夫君說：“樹挪死，人挪活。媽，維翰，我們?nèi)ニ拇s昌縣，去尋找爸爸，打探他的真實下落。即便是找不到他我們也去，去承他的志向，置業(yè)發(fā)家。之后，再找宣貴昌報仇。”

母親贊同，擔(dān)心盤費的事兒。

傅盛才說，得有二百來兩銀子才行，他可以資助一些。說，四川地廣人稀，四處竹樹野草、荊棘蓬蒿，見荒土插茅稈為界即可據(jù)為己有，當(dāng)?shù)毓俑桓耪J(rèn)可。朝廷那“填川詔”就鼓勵外省移民填川。去川的路遠(yuǎn)，卻有發(fā)財?shù)臋C會。按照元代的劃分，閩西也屬于湖廣行省管，算是四川的近鄰。傅盛才是湖北麻城人，他很早就冒死進(jìn)川去做生意，熟悉那里的情況。

常維翰猶豫：“自古道，蜀道難于上青天?！?/p>

傅盛才說：“么子啊，人還會被路給難倒了?！?/p>

她決斷：“走，我們上四川！”

她和母親變賣了首飾、嫁妝，加上家里的余錢和傅盛才的資助，湊得二百六十三兩銀子做盤費。

他們一家人深情地告別了故土，與眾多進(jìn)川的移民結(jié)伴，踏上了遠(yuǎn)徙四川的征程。

一路上，進(jìn)川的移民越來越多，有因“填川詔”誘惑去四川的；有因天災(zāi)或是瘟疫逃難去四川的；有因家仇或是避禍去四川的；有因?qū)ぷ嫱队H去四川的；也有當(dāng)年外逃來閩返回四川的。這些成千上萬攜家?guī)Э诘囊泼?，背包挑?dān)趕牲口拉車潮涌西行。

過江西省那道關(guān)隘時，她和家人擠在人群里，出氣都困難。她擔(dān)心母親和一歲的兒子常光儒，拼死緊護(hù)。媽的，擠死人了！常維翰推搡身邊人群怒喊。人們都想早些擁過關(guān)隘，誰也不會搭理誰。他們一家人好不容易才擠過了這道關(guān)隘。寧徙后來得知，僅閩西進(jìn)川的移民就有二十多萬人。

早產(chǎn)的孩子在她肚腹里折騰，折騰出兩行淚水。

他們一家人數(shù)千里跋涉，吃干糧、舔鹽蛋、住巖洞、越崇山峻嶺、走蠶叢鳥道，萬般艱辛，她沒掉過一滴眼淚。路過湖南常德府境山道時，她落淚了。體弱的母親柳春暈倒去世。這突然的打擊令她肝膽俱裂，喊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她和夫君只好就地?fù)裉幯诼窳四赣H，斷腸離別。這會兒，她又酸心斷腸落淚，她和夫君在武陵山道上被老虎驅(qū)散。常維翰為保她母子與虎搏斗，引虎進(jìn)了老林，不知生死。

疼痛稍有緩解，她看了看身邊熟睡的兒子，摸了摸懷揣的銀子、銀票、“行程圖”和“族譜”，心里稍稍穩(wěn)實。

夫君引虎進(jìn)老林后，她抱了常光儒拎了行囊跟著驚惶的移民隊伍奔逃。

下山后，隨結(jié)伴而行的人們擁上一艘裝有貨物的扁舟，移民擠得滿滿。袒胸露背的船老大頸子上掛著十多串銅錢，惡臉挨個兒收錢，踩著了擠坐在她身邊的常光儒，兒子厲聲哭喊。她朝船老大瞪眼呵罵：“踩著孩子了，你狗日的沒長眼啦！”

付了銅錢。木船順了險惡的烏江下行。

傅盛才說，烏江乃天險，只通木船，告誡他們要乘坐頭高尾歪肚大的“歪屁股船”，那船行駛緩慢卻安全，那些販運鹽巴、煤炭、雜貨的“鹽船幫”、“烏金幫”、“雜貨幫”多用此船載貨。叮囑他們別乘坐船身細(xì)長的“蛇船”，那船行駛輕快卻風(fēng)險甚大。打問得知，此船正是“蛇船”。 心里發(fā)怵。烏江流水并不歡迎這群不速之客，惡浪撕咬船板撕咬船上人?！把亓魅缰幔桓覇枤w橈?！毕氲教拼@詩，她真切體會了詩人過烏江的驚險，母親節(jié)衣縮食供她念過私塾。兒子渴了，她就從行囊里取出從家鄉(xiāng)帶來的青花瓷碗舀河水給兒子喝。

晚暮時分，風(fēng)大起來，浪漩滿江，扁舟似落葉翻騰。

船老大趕緊撐船靠岸，沙啞嗓子喊：“風(fēng)浪太大，今晚黑不走了，上岸，全都上岸！”

她只好跟隨眾人下船，沿蜿蜒的荊棘山道登攀。高坡上空無一人，只有這座孤獨的破廟。風(fēng)更猛，暴雨傾盆，人們爭相朝破廟里跑。摟抱兒子的她被人群推擁到這泥塑菩薩塑像跟前，看見菩薩身后有道窄縫，趕緊鉆進(jìn)去坐下，擔(dān)心放有祖骸、畫像、種子和米糠的擔(dān)子還扔在武陵山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