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填四川作者:王雨時間:2020-09-05 09:57:43
是場過路的偏東雨,雨后,月亮出來,銀色的月輝從門窗、瓦隙間撲落下來。
掛在常光儒脖頸上的長命鎖在月輝下閃亮。她記得那長命鎖上刻的“認祖詩”:“駿馬登程各出疆,任從隨地立綱常。年深外地猶吾境,日久他鄉(xiāng)即故鄉(xiāng)?!边@出發(fā)時以避萬一失散的“認祖詩”可千萬得保存好。
兒子已經熟睡,她卻難以安眠。一家人自閩西老家出發(fā)后,經江西、湖南,來到四川彭水縣境。他們要從水路入川的,傅盛才說,逆水入川生還者百無二三。就走陸路。陸路亦是險惡。米糠在那擔子里,如何充饑?她掏出懷中的米餅咬了一小口,舔了舔出發(fā)時帶的鹽蛋,想起傅盛才唱的移民歌謠:“吾祖挈家西徙去,途經贛州又烏江。輾轉跋涉三千里,插占為業(yè)墾大荒。被薄衣單舔鹽蛋,半袋干糧半袋糠。汗?jié)顸S土十年后,雞鳴犬吠谷滿倉?!闭嬲斫馕麽闱拜呥@歌謠的苦澀含義,也為其入川前景誘惑。
母親對她描述過她父親寧德功的威儀,講述過他的為人,不相信返川失蹤的他會變心。母親說:“你爸爸呢,就是脾氣暴躁些,為人卻忠厚、爽直。他給我發(fā)過誓的,上不負圣恩,下不負川民。他說,他之所以急著回川,是要為復蘇四川出力,待他安頓好后,就接我們去跟他一起安家置業(yè)。他還說,萬一他遇不測,我們也要進川置業(yè)。他說,我們母女是他這個地方官的妻女,得要做移民填川的楷模。”
她更急切要赴川尋找到父親,父親的音容早已在她心中留下深深的烙印。她覺得父親一定還會在人世,他的失蹤一定是有什么原因。想著,昏昏然入睡。是腹痛使她驚醒過來。
腹痛劇烈而頻繁。
寧徙大口哈氣,月輝映照她那張綴滿汗粒的臉。她痛苦地低聲哼吟,咬牙使盡全力,那急于脫離母體的嬰孩伴隨胎血“哇哇”墜地。撕心裂膽的疼痛令她呼吸急促、頭暈目眩。臍帶還連著嬰孩,血水流淌,她覺得自己就要死去。
倔強的她俯身用牙咬斷臍帶,咬了滿口血水,發(fā)現(xiàn)竟是一對龍鳳。啼聲發(fā)自女嬰,男嬰沒有聲息,她心里發(fā)悸,難道是個死嬰?揮手照男嬰屁股狠抽幾掌,“哇……嗯哇……”男嬰用哭聲宣告了他的降臨人世。
她凄然笑,“刷刷”撕開衣裙,包裹好兩個嬰孩,按出生先后,取名為常光蓮、常光圣。孩啼聲驚醒了廟內沉睡的人們,男人女人的頭伸進來,男人被女人趕開。
女人們進來相助,有個女人送來米羹,倒進她身邊那青花瓷碗里,嘖嘖連聲。她身邊的長子常光儒還在熟睡之中。
微曦初透,船老大叫醒眾人,喝道:“船漏了,我?guī)Ц魑豢图业较乱粋€渡口去找船?!蔽萋┢馄珫|雨,移民們怨聲載道,又無可奈何,只好跟了惡臉的船老大沿荊棘叢生的江邊道走。
這支凌亂的疲憊不堪的隊伍里,最苦最累的是寧徙。她背著常光蓮、常光圣,抱著常光儒,挽了行囊走。幾個好心的家鄉(xiāng)女人伴隨在她身邊,那個送她米羹的女人哀嘆造孽,接過她手中的行囊,她好生感激。
痛苦至極的她反倒啥也不怕了,緊跟隊伍走進密林。
林間傳來響動,“刷!”一聲響,樹上飛下個蒙面漢子,奪了她懷里的大兒子常光儒騰身上樹,消逝在密林里。雪上加霜,大難臨頭,她瘋狂喊叫:“兒子,我的光儒……”惡臉的船老大從隊首走來,喝道:“莫嚎喪,老子跟你說,這是飛人,娃兒是找不到了?!?/p>
常維翰跟了匪首孫亮走。身佩腰刀的他穿“一裹圓”不開衩長袍,長袍下擺挽在腰間,褲腿塞在軟靴里,全身汗透,布滿血跡泥污。土匪嘍啰皮娃子挑著他那裝有祖宗遺骸、畫像、種子和米糠的擔子跟在后面。
他三人翻過一座險山,來到土匪山寨前。
盛夏的落日如火,霞光映照群山、古樹、飛瀑、山花,倒是個如詩似畫之地。說是山寨,也就幾棟木屋,四周圍有厚實的木柵欄,當間有道厚重的木門,站著看門的嘍啰和二頭目郭興。見他三人走來,郭興道:“大哥,兄弟們正等著呢!”孫亮點頭一笑,拉了常維翰進寨。
常維翰沒有想到自己能夠殺死老虎,寧徙那話對,人的能耐大。引虎進老林時,他一心想的是保住年輕的妻子和幼兒。精疲力竭的他在老虎向他撲來的一剎那,奮力揮刀,刀尖刺進虎腹。殺死老虎后,他怒喝虎血,趕回原處,早不見了妻兒和移民隊伍。
“寧徙,儒兒……”他悲愴呼號。山道上空無一人,只那擔子還在,趕緊挑擔朝山下走,他母子定是跟隨移民隊伍下山了。
走不多遠,遇見了土匪。領首者是豹眼黑眉、赤胸亮膀的孫亮:“識相的,留下買路錢來!”他叫苦不迭,扔下?lián)樱槌鲅断嘤?。只幾回合,上前來的兩個土匪便倒在血泊之中。孫亮勃然大怒,瞠目持槍上前,二人你來我往廝殺,不分上下。
“算你厲害!”孫亮收槍道,“老子姓孫名亮,敢問好漢大名?”他收刀答:“鄙人姓常名維翰,自福建閩西老家冒死來川置業(yè),還望好漢高抬貴手,放我一馬,日后如能發(fā)家,定來致謝!”說了妻兒離散、途中殺虎之事。
孫亮將信將疑,招呼弟兄們跟他走進老林,果真見一死虎,由衷贊嘆:“英雄!”定要留他入伙。他誓死不從。孫亮就喝叫嘍啰抬死虎回山寨,叫皮娃子挑擔,親自護送他下山。
三人來到江邊渡口,烏江流江水嘩嘩,岸邊無船無人。
他鼻頭發(fā)酸,在這里等船順流而下去尋找他們?可萬一寧徙母子還在山上尋找自己呢?他難以決斷。孫亮勸道:“不如先在我處棲身,邊找尋你妻兒邊從長計議?!币换I莫展的他覺得也只好如此,心想,尋到妻兒就趕緊離開,絕不與匪為伴。
這山寨外面簡陋,進到當間那大木屋時,倒使常維翰吃驚。全是黃亮的木板鋪地,正首掛有“聚義廳”匾額,匾額下有太師椅和黑漆木桌,兩廂擺有小桌、小凳。地板和太師椅上鋪有獸皮。四圍火燭明亮。
孫亮讓弟兄們剝虎皮、燉虎肉,擺筵席款待常維翰。吃到盡興時,執(zhí)意要與他結為把兄弟,他不從,孫亮立時變臉,郭興抽刀架到他脖頸上,嚷叫要用他人頭為被他砍死的兩個弟兄報仇。
他面色鐵青,心想,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渴盼尋到妻兒的他只好違心應承。孫亮轉怒為喜,他長他八歲,為兄。二人在寨堂里歃血為盟,焚香跪拜。
土匪們叫好。年方十八明眸皓齒的玉霞來向他敬酒:“維翰兄弟,從此我們就是一家人了?!彼藢O亮的壓寨夫人。他喝盡杯中酒:“謝謝嫂夫人?!庇裣茧m說比常維翰小三歲,可論輩分卻是嫂子。孫亮呵哈笑:“對頭,一家人,喝酒,喝酒!”
常維翰好是悲哀,不想自己竟混跡于匪巢。又想,此一時也彼一時也,暫且棲身吧,尋找妻兒要緊。
孫亮雖是土匪,也還通情達理,應承他隨時可以離開。
與孫亮相處熟了,常維翰得知,孫亮是張獻忠部屬的后代,早先也是進川的移民,是從湖北結伴進川的,一群人走到這里時,干糧吃盡盤費用完求助無門,只好砸了鼎鍋,聚眾為匪。常維翰就好言相勸,勸他向官府自首,棄惡從善。
孫亮聞言怒臉:“官府官府,吃人如虎,笑里藏刀,殺人不見血。老子當土匪是只搶富不搶窮的?!币豢诖ㄇ?,說了他就是因為官府的欺詐、追捕才逃進四川的。
孫亮這么一說,倒引起常維翰共鳴??刹?,自家那武館的房院乃祖宗舊業(yè),卻被宣貴昌買通官府掠奪了。他對孫亮說了自己的這些苦衷。孫亮憤然道:“我說嘛,官患猛于虎患。哼,老子嘯聚山林,就是要誓與官家為敵。”
二人說到了張獻忠,孫亮的話就多。
“官家說,是張獻忠屠蜀,說他發(fā)兵搜索各州縣山野,不論男女老幼,逢人便殺。這是誣陷?!睂O亮怒道。
常維翰道:“我也這么聽說。說那獻忠黃面長身,虎頷,人號黃虎。性狡譎,嗜殺,一日不殺人,輒悒悒不樂??映啥济裼谥袌@,殺各衛(wèi)籍軍近百萬。又遣四將軍分屠各府縣,名‘草殺’。官朝會,引出斬之,曰‘天殺’。創(chuàng)生剝皮法,皮未去而先絕者,刑者抵死。將卒以殺人多少論功?!?/p>
孫亮搖頭:“哎呀,賢弟,你這是道聽途說。順治三年,張獻忠就在鹽亭縣那鳳凰山中箭身亡了,還這么誣蔑他,實在不公。我爺爺就跟隨他征戰(zhàn)四方,事情不是這樣的。張獻忠入蜀后,是聽說有三次殺人較多。第一次是攻占重慶府,說獻忠屠重慶丁壯萬余。可那‘丁壯’乃是所俘的明軍,并非是把全城民眾都殺光了;第二次是攻占成都,殺的是明朝的宗室、官紳,并沒有亂殺草民;第三次殺的是士子。是因為當時那些士子勾結清軍圍剿義軍。其實呢,真正屠蜀的,一是明朝官軍的亂殺,包括那些跟明軍合流的‘搖黃’。二是清軍長時間攻打四川的殺戮。三是清廷和吳三桂爭奪川地的燒殺。唉,實是可悲,清初那三十多年的戰(zhàn)亂,川人幾乎都被殺光了。”
人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都是移民的二人飲酒長談,竟心心相印。孫亮派了弟兄們山上山下以至于下烏江去涪州進重慶為常維翰尋找妻兒,均無果。常維翰悲傷也感動。
這一日,孫亮約常維翰去射獵,倆人的箭法都不錯,射著了十幾只野兔。騎馬返回時,樹上飛下一蒙面漢子,奪了常維翰搭在肩上的野兔,飛身上樹。
常維翰惱怒,縱身上樹。那人好生靈巧,在樹杈間如同飛鳥,驀地,飛身下樹鉆進了叢林。常維翰突然閃念,莫非寧徙母子會是被此人搶去了?心中憤然,縱身下樹追趕,追著,撞倒一個白發(fā)女,連忙俯身扶起道歉。那白發(fā)女并不答理,抽身飛跑而去。常維翰納悶,看面像此女不過二十來歲,怎么滿頭白發(fā)?
孫亮跟來,說:“賢弟,莫追了,那飛人你是追不上的?!?/p>
常維翰說了遇見白發(fā)女的事。
孫亮嘆曰:“都是因戰(zhàn)亂所致,這逃進深山的女人長年吃不到鹽巴,頭發(fā)也就白了?!?/p>
常維翰搖頭嘆息:“大哥,為弟我暫且不走了,一定要找到這個飛人,也許你弟媳和侄兒就是被他擄去了。”
孫亮覺得有理,也為賢弟愿意留下而高興。
玉霞騎棗紅馬而來,對常維翰怨艾道:“維翰兄弟,打獵也不喊我嗦?!?/p>
常維翰禮貌拱手:“啊,嫂夫人來了。”
孫亮笑道:“玉霞,下次打獵一定喊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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