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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疾復(fù)發(fā)

小說:一日局作者:立習習時間:2021-08-15 11:10:57

  ——那是同樣遙遠而模糊的記憶。

  昔日,在這座還未破敗的屋中,身披輕紗的女子走過長廊,鮮紅的裙裾掃過地上的落葉。她低垂著眼睛,口中哼唱著小調(diào),長期囚禁帶來的消瘦雖有所緩解,可她的眉間眼角,依舊帶著說不出的憂傷味道。

  “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珍重少年時?!?/p>

  “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p>

  少年跟在她的身后,亦步亦趨,她走,他也走。她停,他也聽。女子或許早已知道他在,但并不做聲。少年也不知話該從何說起,也是安靜。那女子繼續(xù)向前,仍舊唱著一首金縷衣,仿佛用歌聲掩飾他的腳步。兩人就這么走走停停,走走停停,直到歩入大屋內(nèi),又繞到一處狹小的偏閣之中。偏閣中房梁低矮,僅有一處小小氣窗。

  女子就在這時停下了腳步,也停下了歌聲。

  “哦?”她微微仰頭,輕聲說道,“這便是你要我看的東西?”

  低矮的屋梁之上,一個金色鳥架掛于半空,七彩鸚鵡立于其上,腿間系著一道細細鎖鏈。見有人來,它高聲喊道:“葉帥!葉帥!”

  “是的?!鄙倌曜叩脚由磉叄f出了他今日的第一句話。

  然后他們歸于沉默,就這樣并肩而立。大屋之中,四下寂靜,空曠無人,唯有秋風隱隱傳來離愁之味。也不知過了多久,女子這才輕聲說道:“我要走了?!?/p>

  “嗯?!鄙倌旰貞?yīng)了一聲。

  “這跟往日不同,是進宮,真的再無回來的一日了?!迸虞p聲嘆,她伸手逗弄鳥兒,說道,“歌姬之身,本該處死,如今僥幸得全,又得封賞,我已毫無遺憾。鄭家阿箏,我已勉強護得周全……”

  她伸在空中的手頓了頓,又道:“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p>

  少年肩膀微微抖了一下,他注視著女子白皙的手腕。有那么一瞬間,他仿佛要抓住它,立刻將她拉走一般。就在這時,女子又一次開口說話了。

  “也不必太過擔憂?!彼溃安贿^以色侍人,這一位與那一位也沒什么不同。更何況,圣……那人甚是喜歡歌舞,如有一天人老珠黃,或許他還會存一分惜才之心……”

  “秋……”少年張開嘴,遲疑片刻,“秋妃才貌雙全,恩寵定會深重長久。”

  “哎?”女子一愣,旋即豎起柳眉,“你怎么也跟我說起這客套話來了?”

  “我也知道這話假得肉麻。”少年垂下頭,表情復(fù)雜,“可不說這些,總覺得不吉利,怕對你前途有礙……”

  “你……你呀!怎得變成這樣?”

  “還不是你教的?”

  女子嬌嗔起來,少年臉上也有了笑容。不過這只是片刻,許久之后,兩人又復(fù)歸沉默。天光照下來,照在那鳥兒羽上。鳥兒歪歪頭,展開翅膀叫道:“葉帥!葉帥!”

  “哎,我想托你個事?!迸油蝗徽?,“不許嫌不吉利?!?/p>

  “你說?!?/p>

  “人在世間,身不由己——這,想必你跟我一樣清楚。”女子道,“在那宮中,想必更是如此了。若有一日,我……若是死了,你就……帶我回……故鄉(xiāng)去?!?/p>

  少年生硬地打斷她:“莫要說了!”

  “故鄉(xiāng)……不是金陵,是……”

  “我讓你莫要說了!”

  一聲大吼,把女子的話徹底逼斷了。女子愣了愣,搖搖頭,正欲伸手拭去臉上的淚水,少年卻一把抓住她肩膀,側(cè)過頭去:“你看?!?/p>

  他視線的盡頭是那只五彩斑斕的鳥兒。

  “你看,”少年急急說道,“它是我囚在此處之時馴養(yǎng)的鳥兒,很通靈性的。無論你把它帶到哪里,只要把它放飛,它就會回到這兒,什么都擋不住它。”

  “哦?”女子微微有些驚訝。

  “你再看那鳥架,上面其實是有機關(guān)的,日日必須有人上緊。若一整日無人看管,鳥兒便可掙脫腳鏈,飛往任何地方?!鄙倌牝湴恋溃暗?jīng)我馴養(yǎng),它只會飛到一處去?!?/p>

  “這里?”女子睜大了眼睛,“這處舊宅?”

  “對,這處舊宅,這個房間。”少年興奮地說道,“若你在宮中遇到難事,便將它放飛。只要我看到它回來,想方設(shè)法,我也要去找你——你在后宮也是一樣!”

  “這很好呀!”女子也高興起來。

  “可不止如此。它還能聞出血腥味兒,比狗還靈。哪里有災(zāi)禍,就……”

  少年說得興起,不由得一時失言。他“啊”了一聲,像是被火燙了一樣,趕忙松開女子,往后退了兩步。女子也覺察,只得寬慰他:“不礙事,宮中災(zāi)禍……總是有的?!?/p>

  “……嗯,”少年尷尬地換個話題,“你給它起個名字吧?!?/p>

  “就叫……”女子脫口而出,“叫蘆花兒吧?!?/p>

  話音剛落,少年的臉色刷地變得蒼白,他踉蹌一步,幾乎要摔倒在地。女子見狀,也是一驚,趕緊伸手攙扶,口中連連說道:“不是的,不是的,我并沒有說那夜事情的意思……我是見它一身顏色,便取個反義叫白蘆花兒……真的沒有,真的沒有……”

  她的手觸到少年身子,卻被少年猛地揮開了。力度太大,女子被迫后退一步,于是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少年委頓在地。許久,她才聽見他低聲呢喃了一句:“蘆花兒……就蘆花兒吧。”

  之后少年再未高興起來,女子也是悻悻,兩人又說了一會話,便無奈地分散。女子取下鳥架,帶上鸚哥,走得依依不舍。臨去之時,她轉(zhuǎn)過頭,輕聲說道——

  “葉帥,還是那句話,若我死了……帶我回去。”

  少年抬起眼望著她,她深深地吸了口氣。

  “回唐州去。”

  少年睜大了眼睛,看著女子的紅衣消失在門外,聲音越發(fā)飄渺。

  “不是金陵,是唐州,是我們少年時的唐州,跟姐姐一起,呆過的唐州……”

  一陣秋風突然自遠處吹來,帶著說不出的冰冷。那時的少年打了個寒戰(zhàn),現(xiàn)在的葉吟云也是。死,他自己曾經(jīng)離這個詞如此接近,也麻木得無十分恐懼。但是一想到要降臨到那個女子身上時,他不由得心中疼痛。

  “秋……”他在心中喊她,”秋娘!”

  遠遠地傳來鸚哥的聲音:“葉帥!葉帥!”,葉吟云突然渾身一凜,如夢初醒。再一睜眼,眼中再不是那長廊鳥架,而是一幅破敗污濁景象——

  偏閣還是那間偏閣,房梁低矮,一扇氣窗,不到十步寬。葉吟云走近,只覺得一股酸腐之氣撲面而來,他臉色瞬間變得鐵青。

  糟了。他心想,這比府兵闖觀還要可怕。

  偏閣顯然已有數(shù)十年無人打掃過,堆滿雜物垃圾,不僅灰塵遍布,似乎還有早已風干的便溺,也不知是人,還是動物的。又因屋頂半開,滲水之下地面長滿綠苔,幾只長腳蜈蚣橫著爬過,更不用說各種蟲子。

  葉吟云趕緊仰頭,不去看那齷齪,口中喊道:”蘆花兒,過來,過來!”

  “葉帥!葉帥!”

  七彩鸚哥站在氣窗之上,口中呼喊,顯是認出了舊日主人。但不知是這些年被鳥架束縛慣了,還是屋中雜物太多令它難以飛躍,總之,任憑葉吟云如何呼喚,它只是立著,一點飛過來的意思都沒有。

  葉吟云只覺得胸口中一股酸氣使勁向上涌,他無計可施,不得不后退大聲喊道:“婆婆!婆婆!”

  沒有回應(yīng)。那老婆子是老狐貍,收了銅錢跑得比兔子都快。

  葉吟云按住胸口,再次喊道:”裴余!裴余!”

  他的朋友早被堵在門口,至今沒有進來。

  葉吟云只覺得口中腹中難過之感越發(fā)難以忍耐,只得以意志兀自強壓下去。他望望四周,大宅內(nèi)外道路雖是人來人往,但各個不是販夫走卒,就是臟亂婆子,他又擔憂他們喊起來,引了外間守衛(wèi)進來,當下也無奈,只得暗想:”拼了便是?!?/p>

  他解下水田衣帶,先是蒙在眼上,但想想不妥,又蒙在口鼻之處。雖不能完全遮味,但勉強能行進。他嘆口氣,盡力不去看那臟亂東西,深一腳,淺一腳,往蘆花兒那邊走去。蘆花兒見老主人接近,興奮地叫起來:“葉帥!葉帥”

  “噓!”葉吟云輕道,”你且過來……”

  到底是畜生,無法說理。他話音未落,蘆花兒突然雙翅一拍,這才向他飛來。然而這一下拍得太猛,一下竟打掉了葉吟云遮蔽用的衣帶。一瞬間,那難聞味道撲鼻而來,葉吟云只覺得大腦一空,口中腹中一陣翻騰。他再也忍不住,突然張嘴,嘔吐起來。

  “啥?誰?誰在那里!”

  外間幾個流浪漢聽到聲響,都小心翼翼地探頭來看。只見屋中站著一個服飾尚算華貴的道士,正捂著肚子,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還是鼓起勇氣走入屋中,圍著他道。

  “喂?你沒事吧?”

  “道長是在……渡劫?還是煉丹?”

  他們七嘴八舌,見葉吟云真是在嘔吐,頓時也不那么畏懼。有那么一兩人還算好心,想把葉吟云扶出去,葉吟云邊以手捂嘴,邊喊道:”莫要碰我!”

  這哪里攔得住,那幾個流浪漢不由分說,就要過去攙著葉吟云。葉吟云正待伸手遮面,偏在這時,其中一人突然發(fā)出驚呼:”這、這人不是!”

  “畫上的老道!”

  “啊——啊啊啊啊!真的是,真的是!”

  “快喊人,快喊人啊!”

  原本如往日般寧靜的院落,一時間雞飛狗跳,刀劍聲,砍殺聲與尖叫聲此起彼伏,在這一片混亂中,蘆花兒撲扇翅膀,嘩啦啦地飛了起來,向葉吟云懷中撲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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